那份刚刚还带着油墨香气的报纸,此刻在苏宁手里,重若千斤。
血红的大字标题,每一个笔画都透着狰狞,狠狠地扎进她的视线里。
“惊天丑闻,镇北侯府美颜膏竟是毁容毒药,安平伯爵府小姐已成第一名受害者!”
陆野刚刚才说出口的,那句“只做你一个人的将军”,余温还萦绕在耳边,可现实,却用最冰冷酷烈的方式,将这片刻的温情砸得粉碎。
他俯身圈着她的姿势还未改变,那份属于战神的压迫感和独属于她的温柔交织在一起,却被春杏那一声凄厉的尖叫彻底撕裂。
“夫人!”春杏脸无人色,几乎是扑倒在两人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官兵,还有御史台的大人,说是……说是要来拿您问罪!”
话音未落,一阵沉重而又整齐的甲胄摩擦声和脚步声,已经由远及近,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势,踏入了这座刚刚经历过风雨的院落。
为首的是一名身穿仙鹤补子官服的中年男人,面容清癯,下颌微抬,自带一股文官的傲慢与刻板。
他正是御史台以铁面无私、专好弹劾闻名的左佥都御史,何忠。
何忠的身后,是两列身着重甲的京营兵士,手持长戟,面无表情,将整个小院围得水泄不通。
那股肃杀之气,瞬间冲散了院子里最后一丝暖意。
陆野缓缓直起身。
他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院内的温度仿佛骤降冰点,他身上那件宽松的家常袍子,丝毫无法掩盖他体内苏醒的杀意,那双刚刚还盛满柔情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尽的寒霜。
“谁给你的胆子,带兵闯我镇北侯府?”
他的嗓音不高,甚至因为伤势未愈而带着一丝虚弱,但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煞气,让何忠的心头猛地一跳。
何忠强自镇定,从袖中取出一份盖着御史台大印的公文,高声宣读。
“奉旨查案,据安平伯公泣血上奏,其女因使用镇北侯府所售‘美颜膏’,一夜之间容颜尽毁,性命垂危,经太医院三名御医会诊,断定为烈性毒物所致,兹事体大,涉及京城百万民众安危,特此传唤美颜膏制售主事,苏氏,前往天牢,听候审问!”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制售毒物,危害京城。
这顶帽子扣下来,足以让任何人万劫不复。
“呵。”陆野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嗤笑。
他往前踏了一步。
仅仅一步,何忠和他身后的京营兵士,竟齐齐感到一股窒息般的压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养伤的侯爷,而是一头即将挣脱所有枷锁的凶兽。
“本帅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御史台来动了?”陆野活动了一下手腕,骨节发出清脆的爆响,“本帅今天倒要看看,谁能从这里,把人带走。”
“元帅!”何忠的额角渗出了冷汗,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顶了上去,“下官乃是奉旨办案!您若公然抗法,便是抗旨不遵,还请元帅三思,莫要因一介女流,自毁前程!”
“前程?”陆野的唇边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我的前程,是拿命换来的,不是皇帝给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谈前程?
他话音刚落,人已经动了。
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陆野的手已经扼住了何忠的咽喉,将他整个人单手提离了地面。
“呃……”何忠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双脚在空中无力地蹬踹着。
周围的京营兵士全都吓傻了,他们举着长戟,却没一个人敢上前。
眼前这个男人,是帝国的不败战神。他们这些人,不够他一个人杀的。
“陆野!”
苏宁冲了上去,用力抱住了他的手臂。
他的手臂坚硬如铁,因为用力,肌肉贲张,青筋暴起。
“别冲动。”苏宁仰头看着他,拼命摇头。
她知道,他这是在为她拼命,可她更清楚,这正是丞相想要看到的局面。
只要陆野公然杀官抗旨,丞相就能立刻坐实他拥兵自重、目无君父的罪名,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他。
这是一个死局。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又一个尖细的嗓音,急匆匆地从院外传来。
“圣旨到!”
一名宫里的太监,手捧一卷明黄圣旨,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大内侍卫。
他看到院内陆野单手提着御史的骇人景象,吓得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陆……陆元帅,使不得,使不得啊!”太监连滚带爬地冲到跟前,高举着圣旨,用尽全身力气尖叫道:“陛下口谕,镇北元帅陆野,即日起于府中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外出,钦此!”
闭门思过!
无诏不得外出!
这道口谕,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巧,简直就是为眼前的局面量身定做的一把锁。
一把,专门用来锁住陆野这头猛虎的锁。
苏宁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先用美颜膏发难,引她入局,再派何忠这个愣头青来激怒陆野,最后,皇帝的禁足令恰到好处地落下。
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好一个丞相。
好一个君心难测。
陆野的手,在听到圣旨的那一刻,僵住了。
他可以不把御史台放在眼里,但他不能公然违抗皇帝的第二道旨意,尤其是在他刚刚交出兵权,以示忠心的这个节骨眼上。
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手。
“咳咳咳!”何忠重重地摔在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脸由紫转青,看向陆野的视线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
陆野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只是转过身,深深地看着苏宁。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不甘,还有一丝他从未有过的……无力。
他可以横扫千军,可以踏平敌国,却在此刻,在这小小的院落里,被一道无形的圣旨,捆住了手脚。
苏宁读懂了他所有的情绪。
她没有哭,也没有怕。
她只是对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慢慢地,挣开了他下意识抓紧自己的手,往前走了一步,走到了何忠的面前。
“我跟你走。”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了一丝诡异。
何忠惊魂未定地看着她,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宁没有理会他,而是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陆野,又看了一眼匆匆赶来,满脸焦急的父亲和大哥。
“爹,哥,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她又看向一旁早已泪流满面的春杏。
“看好家。”
最后,她的视线回到了陆野身上。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唇语,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
信我。
说完,她主动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何大人,带路吧。”
冰冷的铁镣,铐上了她纤细的手腕。
那股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一路蔓延到心里。
苏宁被两名兵士一左一右地押着,朝着院外走去。
她没有回头。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几乎要将人焚化的视线,一直牢牢地钉在她的背上,她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走不动了。
侯府的大门外,停着一辆简陋的囚车。
周围,早已围满了闻讯而来看热闹的百姓。
他们对着苏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看,就是她,那个卖毒药的黑心女人!”
“啧啧,长得倒是挺标致,心怎么这么毒啊,连安平伯爵府的小姐都敢害!”
“昨天报纸上还把她夸得跟天仙下凡一样,什么孝女,什么奇女子,我呸,都是装的!”
舆论,在一夜之间,彻底翻转。
昨天,她还是被万民同情的孝女,今天,她就成了人人唾骂的毒妇。
苏宁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一切,在兵士的推搡下,登上了囚车。
车轮滚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透过囚车的栅栏,最后望了一眼镇北侯府那块烫金的牌匾。
大门内,陆野的身影,依然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
天牢。
号称有进无出的帝国第一监。
阴暗,潮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腐朽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苏宁被粗暴地推进了一间最深处的女监。
“砰!”
沉重的牢门,在她身后关上,落了锁。
最后一丝光亮,被彻底隔绝。
世界,陷入了纯粹的黑暗。
苏宁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冰冷的地面,铺着一层湿滑的稻草,散发着霉味。
直到此刻,那股被她强行压抑下去的恐惧和寒意,才海啸般地席卷而来。
她抱紧了自己的双臂,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
她不怕死。
她怕的是,她倒下了,陆野会疯。
她怕的是,她好不容易才救出来的父亲和大哥,会再次陷入绝境。
“系统。”
她在心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呼唤。
【宿主,我在。】
系统的声音,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回应。
“分析美颜膏的成分,和安平伯爵府小姐的中毒症状,进行数据比对。”
【比对开始……成分数据库调取中……毒理学模型建立中……】
【比对完成。美颜膏所有成分均为纯天然草本,无任何毒副作用。】
【根据太医院泄露的病例描述,安平伯爵府小姐的症状,为接触高浓度‘红信石’粉末所致。】
红信石。
也就是,砒霜。
果然是栽赃。
苏宁的心,反而定了下来。
只要是假的,就一定有破绽。
她正要让系统继续分析牢房的结构,寻找逃脱的可能。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牢房外停了下来。
是送饭的狱卒。
一个破了口的粗瓷碗,从牢门下方的小窗口被粗鲁地塞了进来。
碗里,是半碗已经馊掉的,看不出原样的糊状物。
苏宁没有动。
那名狱卒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蹲在小窗外,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黑暗中,苏宁看不清他的脸。
只听到他用一种极低,极含混的声音,嘟囔了一句。
“元帅府上的人,也落到这步田地了……真是……”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脚步声渐行渐远。
苏宁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
她挪动身体,爬到牢门边,端起了那碗馊饭。
就在她的手指触碰到碗底的时候,她顿住了。
碗底,黏着一个硬硬的,小小的东西。
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抠了下来。
那是一颗被蜡封住的,小小的药丸。
苏宁将蜡丸凑到鼻尖,一股极其熟悉的,淡淡的药草味传来。
是她自己配的,用来解百毒的清毒丸。
而配方,只有她和陆野知道。
她猛地捏碎了蜡丸。
药丸的中心,是空的。
里面,藏着一张被折叠成细丝的,小小的油纸。
苏宁的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
她将油纸展开,借着从牢房顶端唯一的气窗里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只有一个字。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