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的夏天,比往年似乎更多了几分溽热。蝉鸣在“潜渊阁”院外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鼓噪着,搅动着午后的困倦。然而,这惯常的夏日烦闷,却被一份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喜悦冲刷得无影无踪。
事情源于一次看似寻常的例行检查。近段时间,田晓霞总觉得身体有些异样,容易疲倦,食欲也发生了变化。起初只当时令入夏,有些苦夏,并未十分在意。但林朝阳却上了心,他深知晓霞身体素来不错,这般情形颇为少见,便坚持要她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他动用了关系,联系了协和医院一位德高望重的妇科老教授。
检查的过程,林朝阳一直陪同在侧。他表面上镇定自若,与老教授寒暄着,手心却因莫名的紧张而微微沁出薄汗。当老教授做完检查,摘下听诊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而肯定的笑容时,林朝阳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林同志,田同志,”老教授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恭喜你们。田同志这是有喜了,根据脉象和检查来看,差不多两个月,胎儿情况很稳定。”
刹那间,林朝阳感觉仿佛有千万朵烟花在脑海中轰然炸开,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句“有喜了”在反复回荡。他猛地转头看向田晓霞,只见她也正望着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随即,一种混合着羞涩、惊喜与巨大幸福感的红晕,迅速爬满了她的脸颊。
“真……真的?”林朝阳的声音竟有些发哽,平日里在谈判桌上、在重大决策前的那份挥洒自如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的他,更像是一个得到了梦寐以求礼物的少年。
“千真万确。”老教授肯定地点点头,又细致地交代了一些孕早期的注意事项。
回家的路上,林朝阳紧紧握着田晓霞的手,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他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又蹙起眉头,喃喃自语:“两个月……那就是春天那时候?我得记下来……对了,晓霞,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吃什么?累了么?我们慢点走……”
他这般手足无措、欣喜若狂的模样,是田晓霞从未见过的。她心中充盈着暖流,反手握住他微微颤抖的手,轻声道:“我很好,朝阳,别紧张。”
可林朝阳如何能不紧张,不狂喜?穿越两世,历经商海沉浮、时代波澜,他自认心志已被磨砺得足够坚韧。但“父亲”这个角色,对他而言,是一片全然空白的领域,是一种崭新而极其沉重,又甜蜜无比的责任。这种将要有血脉延续、生命传承的实质感,带来的冲击力,远超他赚取第一个一百万,或是成功运作任何一个大项目。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首先飞回了林家那座底蕴深厚的四合院。
林朝阳的母亲先是愣了几秒,随即双手合十,激动得眼眶瞬间就红了,连声道:“祖宗保佑!林家祖宗保佑!”立刻就要张罗着去祠堂上香。
而当电话打到林老爷子那里时,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五六秒。久经沙场、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爷子,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确定了?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道尽了所有的喜悦与期盼。
当天晚上,林老爷子便亲自发话,通过林父之口,下达了堪称最高级别的“指示”:从即日起,保障田晓霞母子的健康和安全,是林家整个家族的头等大事!一切资源,必须优先向此事倾斜。家里立刻选派了两位经验丰富、背景干净可靠的保姆和护理人员,随时待命。老爷子甚至隐晦地提及,是否需要加强“潜渊阁”周围的安保力量,被林朝阳谨慎地婉拒了,他不想因此弄得风声鹤唳。
不仅林家,田家那边也是欢天喜地。田晓霞的母亲几乎是立刻就开始准备各种婴儿的衣物、小被子,恨不得把所有的关爱都提前倾注到这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身上。
然而,在这巨大的喜悦之下,林朝阳和田晓霞都保持着难得的清醒。他们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尤其是在这个依旧敏感的时期,林朝阳身处的位置又颇为特殊。这个孩子,是希望,是未来,但也可能成为被别有用心之人攻击的软肋。
于是,夫妇二人达成默契,怀孕之事,严格控制在家族和最核心的几位朋友(如韩春明、破烂侯)之间知晓,对外绝对保密。林朝阳动用了自己的力量,将医院的相关记录做了最高级别的保密处理。
田晓霞也开始深居简出,以“身体不适,需静养一段时间”为由,向学校请了长假,暂停了一切不必要的社交活动。她的活动范围,主要就局限在“潜渊阁”这座宁静的小院里。这里环境清幽,邻里关系简单,且安保措施本就由林朝阳亲自布置,足够让人放心。
院门似乎关得更紧了些,但院内的生活,却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与温馨。林朝阳推掉了所有非必要的应酬,每天准时回家。书房里讨论的不再仅仅是经济数据和文物信息,更多了许多孕期保健的书籍和杂志。他会陪着晓霞在黄昏时分散步,会在她孕吐不适时,笨拙地递上温水,会对着她尚未显怀的腹部,念一些诗词或者轻柔地说话。
夏去秋来,院子里的海棠树果实累累,红艳诱人。田晓霞的腹部已微微隆起,有了明显的孕相。一个宁静的午后,秋阳暖暖地透过玻璃窗,洒在铺着软垫的躺椅上。田晓霞正靠在上面小憩,手中还握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
林朝阳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蹲在躺椅边,目光无比柔和地落在妻子安详的睡颜和那隆起的弧度上。他看了好久,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田晓霞悠悠转醒,看到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吵醒你了?”林朝阳轻声问。
“没有,”田晓霞摇摇头,伸出手,轻轻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他刚才好像动了一下。”
林朝阳屏住呼吸,手掌小心翼翼地贴合着,感受着那层布料下生命的律动。起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有晓霞温热的体温。他有些着急,又不敢用力。
就在这时,掌心之下,非常轻微地,仿佛有一条小鱼儿吐了个泡泡,又像是一滴露珠从荷叶上滑落,带来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触动。
林朝阳浑身猛地一僵,眼睛瞬间瞪大了。
“感……感觉到了吗?”田晓霞笑着问。
林朝阳没有回答,他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幸福击中,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头俯了下去,将耳朵轻轻贴在了田晓霞的肚子上,试图捕捉那奇妙的声音。
他闭着眼睛,全神贯注,脸上所有的精明、沉稳、谋算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傻乎乎的、毫无保留的笑容。那笑容如此纯粹,如此灿烂,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良久,才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水光,像个发现了宝藏的孩子,语无伦次地对田晓霞说:
“他……他踢我了!真的!晓霞,你感觉到没有?他刚才肯定是在跟我打招呼!”
田晓霞看着他这副前所未有的“傻爸爸”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中却也盈满了幸福的泪光。这个平日里运筹帷幄、心思深沉的丈夫,此刻却因为那微弱的胎动而欣喜若狂。这生命最初的悸动,比任何商业上的胜利、任何珍贵文物的回归,都更让他感到震撼与满足。
这平凡的午后,因为这生命的喜悦,而变得无比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