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官
稷称为五谷之长。十月获稻,为此春酒。酒在古时,仅供老人使用。
晨光熹微,薄雾如纱,笼罩着渭水两岸的田野。十七岁的姬稷赤脚踏在湿润的泥土上,弯腰抓起一把土,放在鼻尖轻嗅。
“土气正,宜播百谷。”他喃喃自语,目光投向远处已经冒出嫩芽的黍田。
父亲姬仲走了过来,黧黑的脸上刻着岁月的沟壑。“今日学什么?”他问,声音粗粝如磨石。
“辨五土之物,知九谷之宜。”姬稷答道,眼神仍不离土地,“《禹贡》有言:‘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上上,厥赋中下’。周原膴膴,堇荼如饴,最宜种黍。”
姬仲微微颔首,对这个幼子的悟性颇为满意。身为农官后裔,姬氏一族世代掌管周王畿内的农耕事宜。虽如今王室衰微,礼崩乐坏,各家诸侯自顾不暇,但这辨土识谷的本领,却是刻在骨血里的传承。
“可知为何黍为五谷之长?”姬仲问道。
姬稷直起身来,不假思索地回答:“黍者,社稷之器,祭祀之首。《诗经》云:‘黍稷稻粱,农夫之庆’。先王制礼,以黍定度量衡——一黍为一分,十分为一寸,十寸为一尺。百黍为一铢,二十四铢为一两。天地人伦,皆系于黍。”
这番对答如流,姬仲脸上却不见喜色。他蹲下身,拔起一株刚冒头的杂草,在指间捻碎。
“书简上的道理,谁都会背。”他声音低沉,“可你知否,为何周原千里,黍田万顷,农人仍难免饥馑?”
姬稷一时语塞。这正是他日夜思索却不得其解的问题。按照书简记载,周地沃野,宜种黍稷,理当仓廪充实才是。
“孩儿不知。”
姬仲站起身,望向远处劳作的农人:“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田埂向北而行。晨雾渐散,露出广袤的田野。大部分土地种着黍稷,绿苗整齐,长势喜人。但越往北走,景象越是不同——黍田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矮的水生作物,叶片宽大,在微风中摇曳。
“这是何物?”姬稷指着那陌生作物问道。
“稻。”姬仲语气平淡,“戎人带来的种子,宜种低湿之地。”
姬稷皱起眉头。在他的认知中,稻乃蛮夷之食,登不得大雅之堂。《礼记》明载:“食:黍、稷、稻、粱、麦,各有其时。”稻虽列其中,却排位靠后,非祭祀首选。
“为何种此贱物?”姬稷语气中带着不解与轻蔑。
姬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领他来到一片稻田间。这里已有几个农人在劳作,他们双腿浸在泥水中,弯腰插种秧苗,与黍田里的耕作方式大相径庭。
“老伯,今岁如何?”姬仲向田中最年长的农人打招呼。
老农直起腰,脸上沾着泥点,却带着笑意:“托姬官的福,去岁试种的三亩稻,收成竟比十亩黍还多些。今岁又扩了五亩。”
姬稷闻言愕然。这完全违背了农书所载——黍乃五谷之首,产量最稳,怎会被这蛮夷之食超越?
似是看出他的疑惑,老农解释道:“小官人有所不知,黍虽好,却娇贵得很。旱不得,涝不得,肥不得,瘠不得。稍有不慎,便颗粒无收。这稻却不同,低洼之地本不宜种黍,种稻却正合适。且一年可种两季,黍却只能一季。”
姬稷怔在原地,脑海中圣贤书简与眼前景象激烈碰撞。按照礼制,黍为至尊,祭祀宴飨不可或缺;可按照实际,稻作似乎更能饱腹活命。
离开稻田后,姬仲才缓缓开口:“现在明白了吗?”
姬稷沉默良久,终于抬头:“若稻作产量更高,为何不广种稻,替代黍稷?”
“问得好。”姬仲目光深远,“三日后,随我入镐京朝见司农大人,你自会明白。”
归途上,姬稷心事重重。他看见路旁有农妇携子采摘野菜,孩子面黄肌瘦,显然是吃不饱的样子。若是稻作产量更高,为何不多种稻米以充饥肠?书简上的道理与眼前的现实,第一次产生了如此鲜明的矛盾。
三日后清晨,姬稷换上最好的麻布衣裳,随父亲前往镐京。这是他第一次进入王畿核心,只见街道宽阔,市井繁华,与乡野景象大不相同。
司农衙门气势恢宏,青石台阶上立着两尊青铜鼎器。进入正厅,香烟缭绕中,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端坐堂上,便是大司农本人了。
姬仲上前行礼,说明来意——带儿子熟悉农官事务。大司农目光如炬,打量姬稷片刻,忽然发问:
“今王欲增祭祀规格,需备黍米千斛,尔当如何?”
姬稷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答道:“查各地仓廪,先调公田所产;不足则向诸侯征赋;再不足则市集采买。”
“若逢灾年,仓廪空虚,市集无黍,又当如何?”
“这...”姬稷一时语塞。他忽然想起北地的稻田,脱口而出:“或可以稻代黍?”
话一出口,满堂寂静。几位在场的官员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大司农的脸色沉了下来。
“荒唐!”老者厉声喝道,“黍为天地正器,稻乃蛮夷之食,岂可混为一谈!祭祀乃国家大事,若以稻代黍,天地不安,鬼神不享,国运衰微,谁担当得起?”
姬稷面红耳赤,低头不敢言语。姬仲连忙上前解围:“小儿无知,妄言冒犯,还请大人海涵。”
大司农冷哼一声,语气稍缓:“姬仲,你好生教导儿子。农官之责,不只在产粮备荒,更在维系礼法社稷。黍之为尊,非因口味产量,而在其承载礼制之重。这一点,万不可混淆。”
离开司农衙门后,姬稷默默跟在父亲身后,心中波澜未平。行至市集,见一老农正在售卖谷物,黍米价高而稻米价廉,购买黍米者多是贵族打扮,而平民百姓多购稻米。
忽闻前方喧哗,原来是一稻米贩与黍米贩起了争执。黍米贩嘲笑对方卖的是“贱民之食”,稻米贩反唇相讥:“尔黍米价高量少,百姓吃不起,饿殍遍野时,看你的礼法可能当饭吃?”
围观者纷纷附和。一个老者叹道:“去岁大水,黍田尽毁,若非有些稻田收获,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姬稷怔怔听着,忽然明白了父亲带他此行的用意。
归途中,夕阳西下,将田野染成金色。姬稷终于开口:“父亲,我明白了。黍重非因其实用,而在其象征;稻轻非因其低贱,而在其新异。礼法固重,然民生更切。为农官者,当知平衡之道。”
姬仲驻足,首次对儿子露出赞许的目光:“善。然知易行难。今王室衰微,诸侯争霸,农官之位,愈发难为。既要恪守礼法,供奉祭祀;又要体察民情,保粮安民。其中分寸,非书简可教,需自行体会。”
他望向远方隐约的山峦,语气变得深沉:“我听闻东南吴越之地,稻作兴盛,一年两熟,民无饥馑。而中原囿于礼法,重黍轻稻,每遇灾年,饿殍载道。变局将至,不知是我姬氏顺应时势,还是固守传统。”
姬稷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见渭水奔流不息,一如这变幻莫测的世道。黍穗金黄,稻苗青翠,在夕阳下各展风姿。他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明悟:农官之责,不只在循旧制,更在通权变;不在盲从古礼,而在经世济民。
暮色四合,父子二人踏上归途。姬稷回首望去,镐京城墙在夕阳中显出剪影,古老而庄严。他知道,自己今日所见所闻,不过冰山一角。在这礼崩乐坏的时代,经济农事背后的权力博弈、观念冲突,远比想象中复杂。
前方道路蜿蜒,消失在暮色苍茫之中。姬稷忽然感到肩头沉重,仿佛已担起千钧重担——那是先祖传承的农官之责,也是时代赋予的革新使命。
夜风起,黍叶沙沙作响,如泣如诉,如歌如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