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封
长安西市深处,一条不起眼的巷弄里,姬稷驻足于一扇乌木大门前。门前无匾无招,只悬着一对青铜兽首,若非友人引荐,谁也想不到这便是名震关中的大贾杜桓的商号。
“先生请。”门童躬身引路。穿过三重庭院,眼前豁然开朗:正厅内珍宝罗列,蜀锦齐纨堆积如山,南海珠玑光华夺目。几个锦衣奴客正与胡商洽谈,言笑间便是千金交易。
杜桓迎上前来,这位“素封千户侯”虽无爵位,岁入却堪比列侯。他捻须笑道:“老夫年入二十万钱,皆赖这些奴客经营。他们取利二成,开销自理,倒也两便。”
姬稷注意到,厅中奴客皆气度不凡。一个名唤清姑的女奴正与西域商人议价,身披越罗,头戴步摇,谈吐间竟比宫娥还要贵气。
“清姑原是赵地官婢,精于算计。”杜桓低语,“今岁已为老夫赚取五万钱,自得万钱。你看她腕上玉镯,便值中人之家半年用度。”
午后,姬稷随清姑前往洛阳商路。但见车队浩荡,满载着关中漆器、巴蜀丹砂。清姑乘着驷马安车,沿途官吏竟都拱手相让。
“商人重利,何必如此张扬?”姬稷问。
清姑轻笑:“先生不知,我等虽为奴客,却是主家颜面。若衣衫褴褛,谁肯与千金之交易?”
在洛阳商肆,姬稷见识了另一种经营。这里不见铺面,唯见深宅大院。商人皆在厅内会客,货物存于后仓。交易不成文,全凭一诺。
“此谓‘坐贾’。”一个老商人解释,“大生意都在这里谈就,市井摊贩不过零碎。”
最让姬稷惊奇的是在广州港市的见闻。胡商云集,奇货充栋。一个奴客竟能同时操三种夷语,与波斯人谈香料,与天竺人议珠宝,与扶南人商象牙。
“此辈奴客,见识竟在士人之上。”姬稷感叹。
杜桓闻言大笑:“老夫家中奴客,皆通书算,明律令。那个清姑,还能与太学生论《周髀》呢!”
然而光鲜背后亦有辛酸。姬稷目睹一个老奴客因生意亏损,被主家当街鞭笞。原来二成分润的另一面,是盈亏自负的风险。
“赚则锦衣玉食,亏则皮开肉绽。”清姑漠然道,“总比田间农夫强些。他们终年劳作,遇灾年还要卖儿鬻女。”
归途上,姬稷计算着所见所闻:一个成功奴客岁入万钱,堪比县令;而普通农夫终年辛劳,不过温饱。这悬殊的差距,正应了司马迁所言“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
夜色中,姬稷写下感悟:“汉商之盛,在上不在下。富商大贾隐于深宅,操弄天下货殖;奴客辈虽身份卑微,实则富比王侯。此等经济格局,既显活力,也藏隐患。”
他特别记下清姑的一句话:“我等看似自由,实则皆系于主家一念。今日乘肥衣轻,明日可能沦为阶下囚。”
窗外,秋风渐起,卷落片片梧桐。姬稷知道,在这繁华表象下,汉代商业正孕育着深刻的社会变革。而这一切,都将影响这个帝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