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中,汉景帝看着眼前一份关于盗铸黄金的奏折,眉头紧锁。近年来,民间“多作伪金,伪金终不可成,而徒损费,转相诳耀,穷则起为盗贼”,这让他极为恼火。
黄金,本是祥瑞之物,如今却因这逐利之心,滋生出如此多的乱象。
他想起先帝文帝、景帝时期,国富民丰,府库充盈,黄金储备丰厚,那时虽也有盗铸,但何曾如此猖獗?
如今国用日增,豪强兼并之风渐起,民间为求财利,竟不惜铤而走险,私炼伪金,淆乱市肆。此风若不加遏制,必将动摇国本,危及社稷。景帝沉思良久,终于提笔批下一道密诏:严查各地金矿私采,并令郡国官吏彻查伪金源头,凡私铸者,依律论斩,妻儿没为官奴。
密诏下达之日,长安城内外风云骤起。各地金矿尽数封禁,私铸之炉皆毁于烈火,市井间私铸之徒闻风丧胆,或匿迹潜逃,或束手就擒。一时间,黄金交易几近停滞,市面震动。
然而,严刑峻法虽震慑了私铸,却未能根绝黄金之利欲。
“传朕旨意,”景帝沉声道,“对于盗铸伪金者,严惩不贷!朕要让那些心存侥幸之徒知道,国法无情!”他记得之前虽有禁令,但未能彻底根绝。
《汉书·景帝纪》中便记载了他因此事而定下的严刑峻法,甚至不惜动用死刑,只为遏制这股歪风。然而,黄金的魔力实在太大,即便有死刑的威慑,铤而走险者依然层出不穷。
黄金的光芒仿佛自带蛊惑之力,纵然律令如山,暗巷之中仍有微弱炉火闪烁。那炉火微弱却执拗,如同贪婪之心,焚尽理智与畏惧。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隐在黑暗中的脸,他们以命相搏,只为换取金屑微光。
火苗跳动,映出他们眼中赤红的欲念。
景帝心中叹了口气,他知道,只要黄金的价值一日不减,这盗铸之风便难一日平息。它既是流通的“准货币”,是财富的标尺,也是腐蚀人心的毒药。
时光流转,到了汉武帝后期。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北击匈奴,开拓西域,功绩赫赫。然而,对外的连年征战,对内的大兴土木,如修建柏梁台、甘泉宫等,耗费了巨额财富,国库中的存金急剧消耗。
一日,汉武帝在宣室殿召见大臣,商议筹款之策。
“朕欲再征匈奴,以绝边患,奈何府库空虚,黄金短缺,军费难以为继,诸卿有何良策?”汉武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有大臣奏请加征赋税,或鬻卖爵位以充国用。汉武帝眉头微蹙,摇头道:“赋税已重,不可再增民负;鬻爵虽可解一时之急,却损朝廷威仪,非长远之计。”
正沉吟间,御史大夫桑弘羊上前奏道:“臣请行均输、平准之法,并设盐铁官营,榷酒酤,以佐军费。陛下可将铸币之权尽收于上,统一铸造五铢钱,罢天下非官铸之币,使财利归上。
如此,则民无以私铸,财用自足,军费可充。
大臣们面面相觑,沉默不语。良久,有大臣上前奏道:“陛下,如今民间尚有不少黄金。或可效仿古法,令民输金赎罪,或开卖官之途,以黄金为价,如此或可收回部分黄金,充实国库。”
汉武帝目光微动,沉思片刻,遂采纳此议,下诏令天下吏民可用黄金赎罪,并按等级定金数,罪愈重则金愈多。一时间,黄金如流水般涌入官府,国库为之稍缓。然此举虽解燃眉之急,却无异于饮鸩止渴。
汉武帝沉吟良久,此法虽非长久之计,甚至可能败坏吏治,但眼下军情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了。“也罢,便依卿所奏。
只是此举,终究是饮鸩止渴啊……”他望着殿外,心中五味杂陈。曾经充盈的国库黄金,如今却要靠卖官赎罪来勉强维持,这黄金的流动,也折射着王朝的兴衰。黄金的光芒依旧闪耀,却已不复往日尊贵。它从神坛流入市井,从信物化为筹码,在权谋与欲望的博弈中,渐次褪去神圣光晕。
此后,政府对黄金的依赖愈发明显。到了王莽篡汉,建立新朝,这位改革家更是看中了黄金的巨大价值。他深知,要推行自己的新政,掌控经济命脉,必须掌握大量的黄金。于是,一道严厉的圣旨颁布天下:“列侯以下不得挟黄金,输御史受直。”
民间藏金者无不震恐,纷纷将祖传私藏上缴官府,换得微薄官券,昔日传家之宝,今朝尽归朝廷。
这道命令无异于一场风暴。私人不准藏金,有金须送交御史府,由政府收回等值的钱。王莽试图通过此举,将天下黄金尽收国有。
然而,“民有强烈的黄金欲”,这道政令在民间引起了巨大的恐慌和抵触。人们对于黄金的执着,早已深入骨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许多人将黄金藏匿起来,或是通过各种手段规避上交。
长安城的一处隐秘宅院,主人是曾经的一位小侯。他正焦急地指挥家人将家中收藏的黄金熔化,铸成一些不起眼的器具,甚至将一些小金块混入泥土,做成假山石的模样。他颤抖着双手将最后一块金饼封入陶罐,埋入院中枯井深处。月光惨白,映照着他苍白的面容。
“快,动作快点!”他压低声音催促道,“王莽这贼子,竟敢觊觎我们的私产!这黄金是祖上传下来的,岂能轻易交出去?朝廷说‘输御史受直’,天知道他们给的‘直’够不够数!这黄金握在自己手里才踏实!”
家人一边忙活,一边抱怨:“这叫什么事啊!藏金跟做贼似的。当初文景之治时,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家里藏点金子都要提心吊胆?”是啊,太平时节,黄金是福,乱世之际,反成祸根。一罐罐泥封的陶器被连夜运出宅院,分散埋藏于城外荒丘。他们不敢点灯,唯恐引人注目。每一锹土落下,都像在埋葬家族最后的希望。
主人苦笑一声:“时移世易啊。这黄金,既能让你富贵,也能让你招来横祸。”
王莽的黄金国有政策,虽然在短期内可能搜刮到了一些黄金,但也极大地扰乱了经济秩序,加剧了社会矛盾。人们对黄金的追逐,甚至到了不惜以身试法的地步,制造伪金之风更是愈演愈烈,连死刑也难以遏制。民间作坊暗中熔炼铅锡,仿制金饼,市井之间真伪难辨。
东汉建立,光武中兴,社会秩序逐渐恢复。然而,黄金的流向却发生了一些变化。官府的库存似乎不再像西汉那样充盈,但民间富豪手中却积聚了大量的黄金。昔日王莽欲以政令夺金,终难阻民间暗流涌动;而今光武虽不加禁,民间藏金之风却日益盛行。
如“光武皇后弟郭况家,工冶之声不绝,人谓之郭氏之室,不雨而雷,东京谓况家为琼厨金穴”。郭况家中,冶炼黄金的声音日夜不停,如同雷鸣。
这“琼厨金穴”之名,足以想见其家财富之巨,黄金之多。这说明,尽管历经战乱与政策更迭,黄金作为财富的象征,依然在民间顽强地积累着。只是,这些黄金更多地流向了权贵豪强之家,而非国库。
岁月流转,到了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曾经辉煌的大汉王朝已是日薄西山,黄金的故事也迎来了一个令人唏嘘的转折。
董卓,这位废少帝、立献帝,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在长安城外修筑了坚固的郿坞,用以贮藏他搜刮来的金银珠宝。他自以为固若金汤,可以高枕无忧。然而,恶有恶报,最终身死族灭。官兵抄没郿坞时,发现其中藏金仅三万斤而已。
这个数字,与西汉时期动辄以数十万斤计的国库存金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一位参与抄家的老吏,捧着账簿,不禁感叹:“想当年,孝武皇帝赏赐卫青、霍去病,动辄数万斤金。如今这祸国殃民的董卓,费尽心机搜刮,也不过三万斤。世道变了,这金子,也越来越少了啊……”旁边有人接口道:“是啊,汉末朝廷禁开金属矿,源头都快断了,哪还有那么多金子产出?”
再后来,刘备入蜀,建立蜀汉政权。定蜀之后,论功行赏,赏赐诸葛亮、关羽、法正等功臣,每人也仅五百金而已。这与西汉时期帝王赏赐功臣动辄数万斤金的豪迈相比,已是云泥之别。
成都的将军府内,诸葛亮看着案几上那五百金,心中感慨万千。这五百金,在如今已是厚重的赏赐,代表着主公刘备的信任与器重。他想起史书上记载的西汉旧事,卫青、霍去病北击匈奴归来,武帝赏赐黄金数十万斤,那是何等的气魄!而今,五百金已是殊荣。
“军师,主公召您议事。”门外传来士兵的通报。
诸葛亮收起思绪,起身前往。议事厅内,刘备正满面愁容地看着一堆残破的铜帐钩、铜器皿。
“孔明,你看,”刘备指着那些铜器,声音沙哑,“军中粮草尚可支撑,但铸造军饷铜钱,却极度缺铜。连这些帐钩、铜盆都得收集起来熔化重铸,真是窘迫啊!连铜都如此匮乏,更遑论黄金了。”
诸葛亮默然。他知道,黄金的匮乏,不仅仅是因为矿藏的减少,更是因为长期的战乱导致生产凋敝,经济崩溃。当一个王朝连维持基本货币流通的铜都难以保证时,曾经作为“准货币”流通的黄金,其身影自然也就更加罕见了。
汉代的黄金,就这样在“非货币”与“事实上的货币”之间摇摆,见证了王朝的兴衰,世道的变迁。它曾是市井交易中的硬通货,是帝王赏赐功臣的厚礼,是权贵豪强炫富的资本,也曾是无数人铤而走险追逐的梦想。
从西汉初年的“国富民丰,府库充盈”,到东汉末年的“黄金匮乏,铜亦奇缺”,这小小的金属,承载了太多的故事与无奈,最终沉淀在历史的长河之中,留下了一个个引人深思的谜团与悖论。
长安城西市上那些关于黄金的交易与争论,也渐渐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只留下《汉书》《三国志》中只言片语的记载,供后人凭吊与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