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八年的会稽郡,春山如黛。南鲁郡太守孔愉站在新筑的望楼上,望着这片已被孔氏经营二十余年的侨郡。但见梯田层叠如绿阶,竹林掩映着白墙黛瓦,山涧间水车吱呀转动,俨然北国风物与南土景致交融的奇观。
“宗主,今岁新垦山田三百顷,部曲新增千余人。”老管家捧着竹简禀报,“只是近来朝廷派员巡视,似对侨郡规模有所疑虑。”
孔愉眉头微蹙。他深知孔氏侨郡占地之广——北起镜湖,南至若耶溪,东接曹娥江,西连大禹陵,山林池泽尽在其中,确实比北方故里的封地还要辽阔。
“封略山泽,实非得已。”他轻叹一声。
这时,山道上传来喧哗。原来是本地越族首领带着数十族人前来理论。
“孔太守!你们汉人占尽良田不说,如今连我们祖辈采薪的山林都要圈占,让我们如何生计?”
孔愉认得这位首领,姓钟离,是当地大族。他命人备茶,请钟离首领入室详谈。
“非是我等贪得无厌。”孔愉指着地图解释,“我族万人南渡,总要寻个安身立命之所。这些山林,我们并非独占,贵部仍可入山采撷。”
钟离首领冷笑:“说是如此,可你们在山上遍植竹木,在水中广种莲藕,我们还能去哪里渔猎采薪?”
这场争执持续半日,最终不欢而散。
与此同时,建康城中,一场关于侨郡政策的辩论正在太极殿进行。
会稽内史周札上表直言:“今北来侨郡,动辄占地千顷,部曲上万。其户籍自成一册,不纳赋税,不应徭役。长此以往,恐成国中之国。”
尚书仆射王彪之反驳:“永嘉之乱,北土沦丧。这些士族举家南迁,忠义可嘉。且他们开发荒芜,传播文明,功在社稷。”
端坐龙椅的晋孝武帝司马曜沉吟良久:“侨郡之制,原为安抚流亡。如今二十载过去,是当重新斟酌。”
这时,一个惊人的提案被抛出:推行“土断”——将侨郡白册户籍与本地黄册合并,统一管理。
消息传到南鲁郡,举族震惊。
“土断?这是要我们与庶民同列啊!”族老们愤愤不平,“我等北来士族,岂能与山越野人同册?”
孔愉却异常冷静:“该来的总会来。侨郡之制本非常态,朝廷岂能长久放任?”
他召来精通律法的子弟:“仔细研究土断细则,看看如何保全我族权益。”
土断令颁布的那年秋天,南鲁郡迎来了朝廷特使。随行的还有本地豪强钟离氏。
“奉旨土断:侨郡白册废止,所有人口录入黄册。田地按实际耕作重新丈量,逾制者收回官有。”特使宣读诏书时,钟离族人面露得色。
孔愉从容接旨,随后呈上一卷图册:“此乃孔氏二十年来开垦荒地、修筑水利的详细记录。请天使过目。”
图册记载令人震惊:孔氏不仅开垦了万顷良田,更修建了水库十八座、渠道三百里,将曾经的荒山变成了鱼米之乡。
特使沉吟道:“按制,超额占地确应收回。但孔氏开发之功,也不可抹杀。”
经过月余磋商,最终方案出炉:孔氏保留已开发土地的三分之二,其余收归官有,分给无地贫民。部曲佃客编入正常户籍,开始缴纳赋税。
消息传出,钟离首领带着族人前来抗议:“朝廷不公!为何还让他们占着最好的土地?”
孔愉走出府门,向众人拱手:“从今往后,孔氏山林,大家皆可入内采撷;孔氏鱼塘,众人皆可捕钓。只望各位遵守时令,取用有度。”
这个让步出乎所有人意料。连特使都暗自点头:“孔氏能识大体,难得。”
土断后的南鲁郡,虽然失去了免税特权,却获得了更稳定的发展环境。孔愉将部分山林主动开放,与本地百姓共享资源。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孔氏开始向钟离等本地大族传授北方的精耕细作技术,而本地族人也教孔氏种植南方的特色作物。
“祖父,为何我们要将辛苦开垦的土地让出去?”年幼的孙儿不解地问。
孔愉抚着孩子的头:“你看这满山翠竹,原本就是天生地长的。我们暂时占有,终要归还。重要的是,我们在这里扎下了根。”
他指着远方的炊烟:“二十年前,这里荒无人烟。如今万家灯火,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成就。”
数年后,当新任太守巡视南鲁郡时,惊讶地发现这里已经成为会稽郡最富庶的地区。北来的孔氏与本土的钟离等族和谐共处,共同开发着这片美丽的山泽。
“土断之前,这里是孔家的私产;土断之后,这里成了众人的家园。”老钟离首领感慨道,“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暮色中,孔愉漫步在山间小径。他看着在溪边浣纱的越族女子,在田间劳作的北方部曲,在学堂诵读的各族孩童,忽然明白了祖先南渡的真正意义——
不是占领一片土地,而是播撒文明的种子;不是重建一个故园,而是开创一个更加包容的新世界。
山风拂过,带来竹叶的清香。在这片曾经陌生的土地上,一个新的家园已经长成。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