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倾轧汴河水
长城白骨映残阳
大业六年,春。
汴河两岸的柳丝刚抽出鹅黄嫩芽,寒意未消的河风里却已弥漫开一股不同寻常的躁动。从洛阳通济门到汴河口,绵延十里的官道上,挤满了各色人等。
民夫们赤着脚,踩在泥泞的冻土上,号子声嘶哑地撕破晨雾;监工的虞候骑着高头大马,皮鞭在半空甩出脆响,惊得路边瑟缩的百姓一阵颤抖。
“动作快点!误了龙舟下水,仔细你们的皮!”
一个满脸横肉的队正,用脚狠狠踹向一个累得瘫坐在地的民夫。
那民夫“哎哟”一声,嘴角立刻溢出血丝,却不敢有丝毫怨言,挣扎着爬起来,继续用粗麻绳拖拽着一块巨大的青石板。
这是炀帝第三次南巡的前奏。
自大业元年第一次龙舟下江都后,天子对江南的靡丽繁华念念不忘。
大业三年,他北巡榆林,耀兵突厥;大业四年,又征发河北诸郡百万民夫开凿永济渠,欲通涿郡,为征高丽做准备。如今,运河网络已初具规模,这位好大喜功的帝王,又按捺不住那颗躁动的心,要再次乘龙舟,巡幸江都,向江南展示大隋的赫赫天威。
然而,这“赫赫天威”的背后,是无数百姓的血泪与枯骨。
一、 龙舟之役:十万工徒尽白头
“所役工十万余人,用金银钱财物巨亿计。”——这是史书上冰冷的记载。但在汴河岸边的造船场里,这数字是由活生生的人命和无尽的苦难堆砌而成。
王二狗,不,现在工地上的人都叫他“王木头”,因为他已经快不会说完整的话了。
三年前,他还是济阴郡一个本分的农户,家里有两亩薄田,一个妻子和一双儿女。大业三年,为了开凿永济渠,他被征了徭役。原以为服完役就能回家,谁知渠刚挖通,又被拉到洛阳来赶造龙舟。
“王木头!这龙舟的尾舵要包金!你看你打磨的这木头,毛边都没处理干净,是想让陛下的龙舟漏水吗?”管事的将一块雕花木板狠狠砸在他面前,木屑溅了他一脸。
王二狗麻木地捡起木板,用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去摩挲。
他的手指在永济渠挖河时被冻土冻裂,又在造船时被木屑扎得千疮百孔,早已失去了知觉。他只记得,刚来时,同村的李三郎因为饿极了偷了半块干粮,被当场活活打死,尸体就扔进了旁边的洛水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多大。还有隔壁工段的张寡妇,她男人死在了长城上,她为了给儿子换一口吃的,夜里偷偷去找监工,第二天就被发现吊死在船坞的横梁上,舌头伸得老长……
这十万“工徒”,并非全是壮丁。
为了赶工期,官府连老人、妇女甚至孩子都不放过。十五岁的阿禾,因为父亲在开江南河时累死,母亲重病,被拉来给龙舟绣帷幔。她的眼睛熬得通红,手指被针扎得全是小孔,鲜血染红了明黄的丝线。可她不敢哭,一旦停下,皮鞭就会落下。管事说,这是给陛下用的,一针一线都不能错,要用最好的料子,最巧的手艺。
于是,江南运来的上等云锦堆积如山,无数像阿禾这样的女子,在昏暗的油灯下,耗尽了最后一丝精力。
金银珠宝更是流水般地花出去。
龙舟上的殿宇要用紫檀木建造,门窗要镶嵌琉璃,栏杆要包裹纯金,连船桨上都要雕刻龙凤呈祥的图案,再涂上金粉。负责采办的官员像饿狼一样扑向国库,又像吸血虫一样盘剥着百姓。一匹上好的云锦,在市面上价值百匹绢,到了宫里采办清单上,却被虚报成千匹。一颗鸽血红宝石,本是西域进贡的珍品,却被某个权贵掉包,换成了染色的玻璃珠,差价落入了私囊。
“巨亿计”的财物,就这样在奢靡的需求和层层的贪腐中,化为龙舟上的璀璨光芒,映照着岸上民夫们菜色的脸庞和绝望的眼神。
当第一艘长达二十丈的“天子龙舟”在万众瞩目下缓缓滑入汴河时,鼓乐齐鸣,欢呼震天。王二狗混在人群里,看着那艘如同移动宫殿般的庞然大物,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是因为敬畏,而是因为他再也撑不住了。他的眼前一黑,栽倒在泥地里,再也没有醒来。没有人在意,监工只是皱了皱眉,挥手让两个民夫把他拖到一边,像拖走一头死猪。
二、 官俸之累:朱门酒肉路有骨
与王室奢靡支出相对应的,是政府官员的薪俸支出。隋代的官俸制度,看似等级分明,实则暗藏玄机。
时任御史大夫的裴蕴,正站在自家府邸的高楼上,俯瞰着洛阳城的繁华。他的俸禄是正三品,按制应为600石。
但这600石粟米,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他真正的财富,来自于他兼任的“括户使”一职。大业五年,他迎合炀帝旨意,在全国范围内“大索貌阅”,检查户口,从中捞取了无数好处。各地官员为了讨好他,纷纷虚报户口,将逃亡农民的土地并入官田,再以“赏赐”的名义落入他的囊中。
“大人,宫里传来消息,龙舟已备妥,只待陛下择吉日南巡。”管家躬身禀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这是江都郡丞送来的‘孝敬’,说是新得的两颗南海明珠,请大人笑纳。”
裴蕴打开锦盒,两颗鸽蛋大小的明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满意地点点头:“替我回了江都郡丞,就说南巡之事,有我在,陛下定会对江都的‘富庶’龙颜大悦。”
管家又道:“只是……近来京畿附近米价又涨了,一石粟米已卖到五百文。坊间传言,说是因为运河漕运都被龙舟占用,粮食运不进来。有些百姓,已经开始吃观音土了。”
裴蕴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随即冷哼一声:“刁民就是刁民!国家承平,陛下圣明,些许米价波动,何足挂齿?他们懂什么?陛下南巡,是为了彰显国威,安抚江南。等陛下回来了,自然会有赏赐。”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至于那些散布谣言的,让金吾卫去查一查,抓几个典型,杀一儆百!”
管家喏喏退下。
裴蕴重新拿起那颗明珠,对着光仔细端详。他想起了自己的俸禄,600石粟米,按时价不过三十万文。而这两颗明珠,至少值五十万贯!他又想起了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吏,他们为了微薄的俸禄,在各级衙门间奔波,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点粮食,生怕出一点差错。
正九品的户曹小吏刘方,此刻正抱着一袋刚从太仓领回的粟米,步履蹒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袋米,是他一个季度的俸禄——50石中的一部分(注:原文为年俸,此处按季度领取更符合实际操作)。
但米里掺杂着不少沙石和糠麸,真正能吃的,恐怕连一半都不到。他的妻子卧病在床,儿子已经三天没吃饱饭了。他想过变卖家中仅有的几件旧衣服,可市面上连收破烂的都很少见了,大家都在挨饿。
路过裴蕴府邸时,刘方看到门口车水马龙,送礼的官员络绎不绝。一阵风吹过,飘来府内宴席的酒香和丝竹之声。
刘方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他紧了紧怀里的米袋,加快了脚步,仿佛那袋糙米是什么稀世珍宝。他不敢看,也不敢想,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走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路的尽头,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墙角,已经冻得僵硬,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发霉的窝头。刘方的心猛地一抽,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回了家。
三、 军费浩繁:辽东烽火照血泪
龙舟尚未出发,另一场更大的灾难已在酝酿。炀帝看着地图上辽东的土地,眼中闪烁着征服的欲望。开皇十八年,文帝曾以三十万大军攻高丽,惨败而归。
这成了炀帝心中的一根刺,他要雪耻,要建立超越父皇的功业。
于是,全国范围内的征兵开始了。
“五家出一丁,有敢隐匿者,斩!”冰冷的命令如同瘟疫般传遍了大隋的每一个角落。
涿郡,作为东征高丽的大本营,早已是人山人海。来自全国各地的士兵,穿着单薄的铠甲,拿着锈迹斑斑的兵器,聚集在旷野里。
他们中,有像王二狗一样被征来的农民,有像刘方一样被强拉来的小吏,甚至还有一些是为了逃避徭役而自毁肢体的残疾人,但仍被官府强行编入“残疾营”,充当炮灰。
赵三郎是来自陇西的府兵,他家世代从军,本以为能在战场上博取功名。可当他看到军营里的景象时,心凉了半截。
粮食供应时断时续,士兵们每天只能喝到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武器大多是劣质品,有的长矛矛头一碰就断;更可怕的是疾病蔓延,由于卫生条件恶劣,伤寒、痢疾肆虐,每天都有大批士兵死去,尸体被随意扔在营外,很快就成了野狗秃鹫的美餐。
“三郎,听说了吗?上面让我们打造攻城的云梯和楼车,限期三天完成!”同袍凑过来,声音里带着恐惧,“可我们连像样的工具都没有,木头也是湿的,怎么造?”
赵三郎苦笑一声:“造不出来?造不出来就等着被砍头吧!你没看到昨天那个督造官吗?就因为说材料不够,当场就被将军斩了。”
为了准备东征,政府的军费开支如同一个无底洞。大量的粮食被征集到涿郡,却在运输途中被层层克扣,到达士兵手中所剩无几。
武器盔甲的制造,耗尽了国库中最后一点积蓄,甚至连洛阳宫城的铜柱都被熔掉,用来铸造兵器。而这一切,最终都转嫁到了百姓头上。
“要征高丽了!又要加税了!”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已沸腾的民怨之锅中。原本就沉重的赋税,如今更是变本加厉。
“人丁税”、“户调”、“租粟”层层加码,地方官为了完成任务,更是巧立名目,什么“舟船损耗费”、“驿站车马费”、“军粮转运费”……百姓家中最后一点存粮被搜刮一空,连种子都被抢走。
在齐郡,一个老农看着被抢走最后一袋谷子的官差,绝望地跪倒在地,对着苍天哭喊:“皇天啊!你开开眼吧!这日子没法过了啊!”他的儿子死在了运河工地上,女儿被拉去给龙舟绣帷幔,如今连最后的口粮也没了。
官差们狞笑着推搡他,骂他“不知好歹”,“为陛下尽忠是你的福气”。老农猛地站起来,一头撞向旁边的石磨,鲜血瞬间染红了磨盘,也染红了散落一地的谷糠。
四、 徭役频繁:万里长城万里骨
如果说赋税是吸干百姓血液的吸管,那么徭役就是压垮他们脊梁的巨石。
自文帝至炀帝,大隋的疆域上,从未停止过大规模的工程建设。
挖运河、筑长城、修驰道、建宫殿……每一项工程,都需要征用数十万乃至上百万的民力。
大业三年,炀帝北巡,为了彰显皇威,下令修筑从榆林到云中的驰道,宽百步,长三千里。这项工程征用了河北、山西等地的民夫百余万。
陈阿婆的儿子,就是死在修驰道的工地上。
她拄着拐杖,走了三个月,一路乞讨,才终于找到了儿子所在的工段。可迎接她的,只有一个模糊的土堆,连块墓碑都没有。同村的幸存者告诉她,她儿子是因为累倒了,被监工活活打死,然后就随便埋在了路边。
“儿啊……我的儿啊……”陈阿婆坐在土堆前,哭得撕心裂肺。她的眼睛早就哭瞎了,只能用手摸索着冰冷的泥土,仿佛这样就能摸到儿子的脸。“你说你要挣大钱回来给娘治病,你说要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长城的修筑更是一部血泪史。开皇年间,文帝曾三次修筑长城,各用民力十余万。到了炀帝大业年间,为了防备突厥,更是征用民力百万,在榆林至紫河一带修筑长城。
那里气候恶劣,冬季严寒,夏季酷暑,粮食供应不足,民夫们在皮鞭下日夜劳作,死伤枕藉。
“筑长城,筑长城,一去万里程。生者狐兔穴,死者骨肉横。”这首在民夫中传唱的歌谣,道出了无尽的悲凉。无数的白骨,堆砌成了雄伟的长城;无数的血泪,浇灌了边关的烽燧。
而驰道修成后,除了方便炀帝巡游,对百姓毫无益处。反而因为修筑驰道,占用了大量良田,许多农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只能流离失所,成为流民。
尾声
大业六年的春天,汴河上的龙舟终于启航了。隋炀帝杨广站在龙舟的最高层,俯瞰着两岸跪拜的百姓,听着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心中充满了成就感。
他觉得自己是千古一帝,他的功绩将超越三皇五帝。
然而,他看不见的是,汴河的水,因为承载了太多的龙舟和粮船,变得浑浊不堪,水面上漂浮着民夫的尸体和腐烂的杂物;他听不见的是,万里之外的长城脚下,孤魂野鬼的哀嚎;他想不到的是,辽东的烽火即将点燃,而大隋的根基,已经被他亲手种下的奢靡、战争和徭役的毒草,蛀蚀得千疮百孔。
王二狗死了,阿禾不知所踪,刘方还在为一家人的生计发愁,赵三郎即将踏上九死一生的征途,陈阿婆还在长城脚下的土堆旁哭泣……无数个这样的小人物,他们的命运被时代的洪流裹挟,最终化为史书上冰冷的数字和模糊的记载。
龙舟上的丝竹声依旧悠扬,美酒佳肴依旧丰盛。但汴河水的呜咽,长城白骨的磷光,以及辽东大地即将燃起的战火,都在预示着一个王朝即将到来的末日。
民生凋敝,怨声载道,当最后一根稻草落下时,席卷天下的风暴,已在酝酿之中。而这一切的开端,都源于那看似辉煌,实则耗尽民脂民膏的财政支出,它像一把双刃剑,在成就炀帝虚幻功业的同时,也将大隋王朝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汴河的春水,映照着龙舟的华丽,也映照着一个帝国黄昏的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