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泾原旱土血痕深 长安佛烟蔽日昏

广德二年的夏天,像是被谁打翻了老君的丹炉,将整个关中平原烤得裂开了口子。泾州城外的麦田,本该是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腰的时节,如今却只有枯黄的禾秆在烈日下瑟缩,地皮龟裂得如同老叟脸上的皱纹,缝隙里能塞进半根手指。

李二柱赤着脚,脚底板的老茧早已被滚烫的沙土烙得生疼。他佝偻着背,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棍,一步一挪地走到自家那几亩“永业田”——如今却姓了焦的田埂上。放眼望去,连片的旱地死寂无声,偶尔有几只麻雀落下,啄食几粒干瘪的土坷垃,又失望地振翅飞走。

“老天爷啊……”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天空,喉咙干得冒烟,连哭都挤不出半滴眼泪。这几亩地,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家业,也是他一家五口的命根子。可三年前,泾原节度使麾下的大将焦令谌路过此地,看中了这片靠近泾水支流的良田,一句话便强占了去。焦令谌是行伍出身,凭着一股子狠劲和军功爬到今天的位置,在泾州地面上,他的话就是王法。

当时焦令谌只丢下一句:“地,我焦某替你‘照看’,每年秋收,你我五五分成。”

李二柱哪里敢反抗?家中只有一个多病的老娘,两个年幼的孩子,妻子早几年就因为徭役过重,累死在了去长安的路上。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户,面对手握刀枪的将军,除了点头哈腰,还能如何?

去年风调雨顺,收成尚可。焦令谌的家丁来收租时,拉走了整整一半的粮食,几乎掏空了他家的存粮。二柱咬着牙,靠着挖野菜、摘野果,勉强捱过了冬天。本指望今年能有个好收成,把欠下的口粮补回来,谁承想,从春末到夏中,老天爷一滴雨都没下过。

地里颗粒无收,这意味着不仅没有粮食交租,就连自家糊口都成了奢望。

“柱哥,咋办啊?焦将军的人快来了……”旁边田埂上,同样愁容满面的是邻居张老三。他家的情况和二柱差不多,也是被焦令谌强占了田地的农户之一。

二柱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还能咋办?去求求焦将军吧……或许,他能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宽限咱们几日,或者……减免些租子?”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渺茫。焦令谌的名声,在泾州是出了名的“活阎王”,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可眼下,除了去求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当天傍晚,李二柱和张老三,还有另外几个同样被焦令谌霸占了土地的农户,凑了家里最后一点舍不得吃的小米,又把准备给老娘抓药的几个铜板凑起来,买了一小壶劣质的烧酒,硬着头皮来到了焦令谌的府邸。

焦府青砖高墙,朱漆大门,门口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卫兵,腰间佩刀闪着寒光。李二柱等人刚走到门口,就被卫兵厉声喝住。

“站住!什么人?敢闯焦将军府?”

李二柱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陪着笑脸,点头哈腰道:“军爷,军爷息怒。我们是城外的农户,想求见焦将军,有点……有点农事上的小事禀报。”

卫兵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见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将军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滚回去!”

“军爷,求您通融一下吧,我们真的有急事!”张老三也连忙上前哀求,“是关于今年租子的事……”

提到租子,卫兵似乎犹豫了一下。焦将军最看重的就是钱财,若是耽误了收租,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担待不起。其中一个卫兵哼了一声:“等着!”转身进府通报去了。

李二柱等人在烈日下又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汗流浃背,口干舌燥,那点小米和烧酒早就被晒得发烫。终于,那卫兵出来了,不耐烦地挥挥手:“将军说了,念你们还有点孝心,进来吧。记住,见了将军,不该说的别乱说!”

几个人如蒙大赦,连忙捡起地上的东西,低着头,跟着卫兵穿过几进院落,来到一座宽敞的厅堂。焦令谌正赤裸着上身,坐在堂上的太师椅上,一个丫鬟正给他扇着扇子。他身材魁梧,满脸横肉,左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更添了几分凶悍。

“小人李二柱,给焦将军请安!”李二柱带头跪下,其他人也跟着纷纷跪倒在地。

焦令谌眼皮都没抬一下,端起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慢悠悠地说道:“什么事?说吧。我忙着呢。”

李二柱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说道:“回将军的话,今年……今年天旱,地里颗粒无收,您看……您看那租子……能不能……能不能宽限些时日,或者……或者减免一点?”

“减免?”焦令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一拍桌子,“啪”的一声,茶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李二柱,你好大的胆子!当初说好的五五分成,白纸黑字(虽然并没有字据,只有他的一句话),现在跟我说减免?天旱?天旱关我屁事!我焦令谌只认粮食,不认什么老天爷!”

李二柱吓得浑身一颤,连忙磕头道:“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今年实在是太旱了,地里真的一点收成都没有啊!我们一家老小,都快饿死了……求将军开恩,饶过我们这一回吧!”

“饿死?”焦令谌冷笑一声,猛地站起身,走到李二柱面前,用脚踩着他的肩膀,“饿死也是你命不好!我告诉你,租子,一分都不能少!再过半个月,若是交不上来,我就把你那老娘和两个小崽子卖到西域去!看谁还敢跟我焦某讨价还价!”

他的声音如同炸雷,震得李二柱耳膜嗡嗡作响。旁边的张老三等人也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再言语。

“滚!”焦令谌一脚踹开李二柱,“别在这儿碍眼!半个月后,我要是看不到粮食,你们就等着家破人亡吧!”

几个人连滚带爬地退出了焦府,出来时,天色已经擦黑。小米和烧酒还放在堂下,焦令谌根本没正眼瞧一下。

“这可咋办啊……”张老三瘫坐在路边,抱头痛哭起来。

李二柱失魂落魄地往家走,脑子里一片空白。焦令谌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刺穿了他最后的希望。半个月,去哪里弄粮食?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老娘和孩子被卖掉吗?

回到家,老娘和孩子都眼巴巴地望着他,希望能带来好消息。当李二柱把焦令谌的话复述一遍后,老娘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晕了过去。两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手忙脚乱地掐人中、灌凉水,老娘总算缓过气来,拉着李二柱的手,老泪纵横:“儿啊……这是什么世道啊……咱们……咱们逃吧……逃到别的地方去,或许还有条活路……”

逃?李二柱苦笑。逃到哪里去?《唐律疏议》规定,农户不得随意迁徙,户籍牢牢地绑定在土地上。就算侥幸逃出去,没有“过所”(通行证),沿途关卡重重,也是死路一条。更何况,天下之大,哪里又没有像焦令谌这样的豪强呢?

“娘,逃不掉的。”李二柱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除非……除非去找殷太尉!”

殷太尉,就是泾州营田副使殷秀实。殷秀实是个出了名的清官,为人正直,体恤百姓。他原本在朝廷做官,因为看不惯宦官专权,被贬到泾州来做营田官,负责管理屯田事宜。虽然营田官的权力不及节度使和行军司马,但在地方上也颇有声望。

或许,殷太尉能为他们做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李二柱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揣着仅有的几个铜板,买了一刀最便宜的麻纸和一小截炭笔,来到泾州城里,找到了一个略识几个字的老秀才,哭着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请他帮忙写了一张状子。

状子写得情真意切,字字泣血,详细叙述了焦令谌强占土地、逼租害命的经过,恳求殷太尉为民做主。

李二柱拿着状子,来到了殷秀实的官署。官署不大,门庭冷落,与焦令谌的府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将状子递交给门房,又苦苦哀求了一番。门房见他实在可怜,便进去通报了。

殷秀实正在书房批阅公文,听说有农户告状,告的还是焦令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焦令谌是节度使的心腹爱将,势力庞大,不好得罪。但他接过状子,仔细看了一遍,越看脸色越沉重。

“强占民田,灾年逼租,草菅人命……简直目无王法!”殷秀实拍案而起,怒火中烧。他虽然只是个营田官,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坐视百姓遭受如此欺凌?

他沉吟片刻,对门房说道:“把那个农户叫进来。”

李二柱再次见到殷秀实时,只见这位年约五旬的官员,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眼神中透着一股正直不阿的凛然之气。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殷太尉,求您为小民做主啊!”

“起来说话。”殷秀实扶起他,“你的状子我看了。焦令谌强占你等田地,可有证据?”

李二柱连忙道:“有!有!村里的老少爷们都可以作证!还有,当年他强占土地时,乡约也在场,只是他惧怕焦将军权势,不敢作证……”

殷秀实点点头:“我知道了。焦令谌此人,骄横跋扈,我早有耳闻。只是他手握兵权,又是节度使面前的红人,此事……不易办啊。”

李二柱的心又沉了下去:“难道……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王法自然是有的。”殷秀实目光坚定,“你且回去,告诉乡亲们,不要绝望。我会尽力而为。我先写一封判状,婉言劝解于他,希望他能念在天灾人祸,百姓困苦的份上,收回成命。若他执迷不悟……”

殷秀实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便是拼了这顶乌纱帽,也要将此事上报朝廷,为民请命!”

李二柱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磕头:“谢殷太尉!谢殷太尉!您真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殷秀实亲自提笔,在案几上写下判状。他的字写得沉稳有力,言辞却十分恳切,先是陈述了今年泾州大旱,颗粒无收的灾情,又提及百姓流离失所,困苦不堪,最后写道:“……将军乃国之栋梁,当以民为本,体恤下情。今岁大旱,非人力所能及,望将军念及百姓嗷嗷待哺,暂停收租,放民一线生机,则泾州百姓,感恩戴德,将军仁德之名,亦将流芳百世……”

写完后,殷秀实仔细看了一遍,盖上自己的官印,递给李二柱:“你把这个交给焦令谌,看他如何反应。”

李二柱接过判状,如同接过了救命稻草,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再次拜谢了殷秀实,这才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官署。

他以为,有了殷太尉的判状,焦令谌多少会有所收敛。然而,他太低估焦令谌的嚣张气焰了。

当焦令谌看到那份措辞温和的判状时,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一把将判状撕得粉碎,狠狠摔在地上,唾沫星子横飞:“殷秀实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营田官,也敢管到我焦某头上来了?他妈的!这个李二柱,竟然还敢去告状?反了!真是反了!”

他当即喝令左右:“把那个姓李的给我抓来!我要让他知道,在泾州,到底谁说了算!”

如狼似虎的亲兵立刻冲出府门,不消半个时辰,就把还在家里抱有一线希望的李二柱五花大绑地抓了来。

焦令谌端坐堂上,冷冷地看着被按倒在地的李二柱,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容:“李二柱,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勾结外人,来管我的闲事?我焦某难道惧怕那个姓殷的不成?谁敢批评我?”

李二柱知道大事不妙,拼命挣扎着喊道:“焦将军饶命!是殷太尉……是殷太尉让我送来的……”

“还敢提殷秀实!”焦令谌怒喝一声,“给我打!往死里打!我看谁以后还敢跟我作对!”

衙役们早就得了吩咐,抡起手中碗口粗的大杖,劈头盖脸地朝李二柱打去。李二柱惨叫连连,很快就皮开肉绽,鲜血浸透了衣衫。他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在整个府邸回荡。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李二柱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在又一记重杖之下,他头一歪,再也没有了声息。

一个衙役探了探他的鼻息,连忙回报:“将军,他……他没气了。”

焦令谌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死了?死了就拖出去,扔到泾水里喂鱼!让那些刁民看看,跟我焦某作对的下场!”

可怜李二柱,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户,就这样惨死在豪强的杖下。他的尸体被像拖死狗一样拖出府门,趁着夜色,扔进了浑浊的泾水之中,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消息很快传到了殷秀实的耳朵里。当他得知李二柱被焦令谌活活打死时,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砸在案几上,名贵的端砚被震得粉碎,墨汁溅了他一身。

“焦令谌!你这残暴之徒!我殷秀实若不为民除害,誓不为人!”

殷秀实连夜写下奏章,将焦令谌强占民田、灾年逼租、杖杀百姓的罪行一一列出,言辞恳切,请求朝廷严惩。然而,他一个小小的营田官,奏章如何能轻易递到皇帝面前?泾原节度使与焦令谌本就私交甚密,看到奏章后,当即压了下来,反而训斥殷秀实“多管闲事,挑拨军政关系”。

殷秀实悲愤交加,却又无可奈何。他只能亲自来到李二柱家中,慰问其老母和孩子,偷偷塞给他们一些银两,让他们赶紧逃离泾州,远走高飞。

李二柱的死,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巨大的涟漪。泾州的百姓们在惊恐之余,更多的是深深的绝望。

他们终于明白,在这乱世之中,所谓的王法,所谓的公道,在强权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越来越多的农户选择了逃亡。他们放弃了祖辈耕种的土地,背井离乡,逃往深山,或者流落他乡。然而,逃亡之路同样充满了艰辛。官府的盘查,地主的盘剥,盗匪的横行,让许多人客死他乡。

而他们遗留下来的土地,则被焦令谌之流的豪强趁机低价收购,或者干脆直接霸占。土地兼并的现象,在天灾人祸的催化下,愈演愈烈。

与泾州的旱情和血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千里之外的长安。

此时的长安,虽然经历了安史之乱的创伤,但作为大唐的都城,依旧繁华。只是这繁华之下,却涌动着一股诡异的佛国气象。

唐代宗李豫,自从登基以来,便对佛教有着异乎寻常的痴迷。这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宰相王缙和元载的影响。

王缙是王维的弟弟,晚年深信佛法,而元载更是个中好手,两人经常在代宗面前谈论“福业报应”之事,说什么“国家福业,在于功德”,劝代宗多造寺塔,多度僧尼,以祈求国泰民安。

代宗本就性格懦弱,又逢乱世,内心惶恐不安,听闻佛法能消灾免祸,自然深信不疑。于是,宫中便设立了“内道场”,日夜诵经拜佛。

每当有夷狄入寇的警报传来,代宗不是想着调兵遣将,而是立刻让僧众们诵《护国仁主经》,祈祷敌军自行退去。若是侥幸寇退,他便认为是佛法的功劳,对寺庙和僧众的赏赐更是毫不吝啬。

这一日,长安城内最大的佛寺之一——章敬寺,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法会。代宗皇帝亲自驾临,与文武百官一同礼佛。章敬寺是代宗为纪念他的生母章敬皇太后而修建的,耗费了巨资,规模宏大,寺内僧人上千。

香烟缭绕,梵呗声声。

代宗身着素色僧衣,跪在佛像前,虔诚地叩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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