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钦差行辕。
气氛压抑得像一块浸了水的铅块。
朱厚照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紫檀木八仙桌，名贵的官窑茶具碎了一地。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张年轻的脸上满是与平日里玩世不恭截然不同的暴怒与杀意。
“查！查了半个月，就给本宫查出来一堆替死鬼？！”朱厚照指着地上那份刚刚由钦差大臣呈上来的结案陈词，破口大骂，“关键的证人，不是坠马摔死，就是失足落水！重要的证据，不是走水烧了，就是被贼人盗了！你们当本宫是三岁小孩吗？！”
钦差大臣，那位在朝堂上以铁面无私着称的王琼，此刻也只能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查不下去了。
每当调查触及到某个关键人物，线索就会以一种极其“合理”的方式中断。那背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轻松地拨动着所有棋子，将他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乌有。
他知道那只手来自哪里。
南昌，宁王府。
可他没有证据。
在宁王那张盘根错节，经营了数十年的大网面前，他这个手持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就像一个笑话。
“殿下息怒。”
南宫白平静地声音响起，他弯腰捡起一份残缺的供状，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这件事，不怪王大人。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朱厚照猛地转过头，看着南宫白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头的火气更旺了。
“不能也？南宫白，你知不知道，为了让你那个狗屁计划顺利进行，本宫死了多少东厂的番役？你又知不知道，顾家别院那晚，有多少无辜的人，死在了宁王的屠刀之下？”
“现在，一句‘不能也’，就想把事情揭过去？！”
这是朱厚照第一次，对南宫白发火。
他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了，父皇在朝堂之上，面对那些阳奉阴违的藩王和地方势力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皇权，并非无所不能。
“殿下，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冷静。”南宫白没有在意朱厚照的怒火，只是将那份供状递到了他的面前，“您看，这份供状来自于金陵织造局的一名小吏，他指证原织造局郎中王德海，私下为宁王输送了至少三十万两白银。但就在王大人准备提审他的前一天晚上，他就全家‘感染恶疾’，一夜暴毙。”
南宫白又拿起另一份卷宗。
“还有这个，淮安盐运司的一名经历，他手中有宁王私自贩卖官盐的账本。结果呢？他带着账本连夜赶往金陵投案的路上，遭遇‘江匪’，连人带船，沉入了江底。”
南-宫白将卷宗扔在桌上，看着朱厚照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殿下，您现在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宁王在江南经营了二十年，他的势力，早已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覆盖了官场、商场、乃至军方的每一个角落。”
“拔掉一两个官员，对他来说，不痛不痒。他随时可以换上新的人。”
“我们的对手，从来都不是金陵城里的这些小鱼小虾，而是远在南昌的那只，猛虎。”
朱厚照的呼吸，慢慢平复了下来。
他看着南宫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第一次，从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名为“敬畏”的情绪。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确实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朱厚照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教意味。
“等。”南宫白只说了一个字。
“等？”朱厚照眉头一皱。
“对，等。”南宫白重新为他沏了一杯茶，动作从容不迫，“我们已经把刀递到了他的脖子上，虽然没能砍下去，但也足以让他感到疼痛，感到警惕。一条被惊动的蛇，才会主动露出他的毒牙。”
南宫白的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弧度。
“接下来，就看他，会怎么出招了。”
南昌，宁王府。
深夜，书房。
朱宸濠看着从金陵传回来的密报，那张一向儒雅的脸上，布满了阴沉的乌云。
他没去管那些被清洗的官员，在他眼里，那些人不过是他豢养的狗，死了，再换一批就是。
他真正在意的，是密报中反复提到的两个名字。
朱厚照。
南宫白。
“太子……南宫白……”朱宸濠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他原以为，那个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太子，不过是个贪玩任性的黄口小儿。却没想到，他身边，竟藏着这么一个厉害的角色。
智斗顾家，收服媚门，甚至连自己派去灭口的精锐死士，都能被他反杀。
这个南宫白，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江湖骗子。
“王爷，这个南宫白，来历太诡异了。”一名身穿黑衣，整个人仿佛都融化在阴影里的谋士，声音沙哑地开口，“我们动用了所有在金陵的暗线，竟查不到他半点有用的根脚。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凭空冒出来？”朱宸濠冷笑一声，“这世上，就没有凭空冒出来的人。只有，藏得足够深的人。”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房最深处，那面雕刻着九龙图的墙壁前。
他伸出手，在那最中央的龙眼之上，轻轻一按。
“咔嚓。”
墙壁，无声无息地向两侧滑开，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漆黑通道。
阴冷刺骨的寒风，从通道内，倒灌而出。
“传我的命令。”朱宸濠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又残酷，“启动‘魅影卫’。”
那名黑衣谋士闻言，身体猛地一颤，眼中，露出了极度惊骇的神色！
魅影卫！
那可是宁王手中，最神秘，也最恐怖的一张王牌！
这支情报力量，独立于王府之外，由宁王亲自掌控。他们的成员，遍布大明朝的每一个角落，上至朝堂公卿，下至贩夫走卒，甚至……连皇宫大内，都有他们的影子！
启动“魅影卫”，就意味着，王爷已经将这件事，上升到了与谋逆同等级别的，最高警戒！
“我要知道，这个南宫白，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一切。”朱宸濠的眼中，杀机毕露，“他的父母是谁，师承何人，会什么武功，有什么弱点。我要一份，详细到他每天吃几碗饭，上几次茅房的，情报！”
“另外，给我查！太子这次南下，到底带了多少人，见了什么人，又许下了什么承诺！”
“我要让那个自以为是的侄儿知道，这江南，到底是谁的天下！”
“遵命！”
黑衣谋士的身影，缓缓退入黑暗之中。
一场无声的较量，就此拉开了序幕。
金陵城，泰合斋。
南宫白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那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
一些原本与泰合斋往来密切的商号，开始以各种理由，减少了订单。
几个曾经主动投靠，想要在“江南棋局”中分一杯羹的江南士族，也突然变得冷淡起来，言辞闪烁。
甚至，连乞门安插在各个衙门里的眼线，都传回消息，说有不少操着外地口音的神秘人，正在四处打听关于他“南宫公子”的一切。
“公子，情况有些不对。”
密室之内，萧宛如展开“天网”传回来的最新情报，那张清冷的俏脸上，满是凝重。
“我们发现，最近金陵城里，多了一股很神秘的情报势力。他们的行事风格，比东厂和锦衣卫，还要隐秘，还要专业。我们的‘天网’，在他们面前，就像是透明的一样。”
“我们有几个兄弟，只是因为在暗中观察他们，第二天，就被人发现，吊死在了自家房梁上。”
云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
这是“天网”成立以来，第一次，遭受如此沉重的打击。
南宫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魅影卫……宁王的‘魅影卫’，终于出动了。”他喃喃自语。
“魅影卫？”萧宛如一愣。
“没错。”南宫白点了点头，“我曾听我师父提过（实际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就被魅影卫追杀），宁王手中，有一支不为人知的秘密力量，专门负责为他刺探情报，铲除异己。看来，我们这次，是真的把他打疼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萧宛如有些担忧地问道，“要不要暂时收缩力量，避其锋芒？”
“避？”南宫白笑了，那笑容，充满了强大的自信，“为什么要避？他想看，就让他看好了。”
南宫白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秦淮河上那往来不绝的画舫，语气悠然。
“我就是要让他看，让他看得清清楚楚。让他知道，我南宫白，到底有多少底牌。”
“他查得越深，就会陷得越深。直到最后，他会绝望地发现，他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他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世界。”
云知看着南宫白那挺拔的背影，看着他那副视天下群雄如无物的从容气度，一颗芳心，不由得，又是狠狠一跳。
这个男人，仿佛永远都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敌人越是强大，他便越是兴奋。
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只是他棋盘上的一场，有趣的游戏。
“对了，”南宫白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对着云知，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最近风声紧，生意上的事，就先放一放。正好，我有些新的想法，想跟你聊聊。”
“新的想法？”
“嗯。”南宫白拉着她，坐到了院子里的石凳上，亲自为她沏了一杯花茶。一幅千门未来的画面徐徐展开在云知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