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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

亲卫掀帘,藤堂高虎跨过门槛。

他右眼角的疤在烛光下泛红,红裤裙下摆沾着青苔泥,肩头蹲着一只灰羽鹦鹉,歪头打量雪斋。

雪斋没起身。笔尖还悬在军图上方,墨滴将落未落。

高虎大步走到案前,靴底青苔蹭在榻榻米上,留下两道湿痕。

他解下鲨鱼皮刀鞘,往案角一搁,铜扣磕出清响。

雪斋垂眼,看见刀鞘边缘新结的盐霜。

“高虎殿刚从西海来?”他开口,“船身吃水比去年浅了三分。”

高虎一愣,随即拍案大笑:“你鼻子比狗还灵!”

他从怀里掏出木匣,啪地打开。

里面三样东西:一本潮信册,纸页卷边发黄;一块龟甲船残片,边缘焦黑;一枚佛朗机炮弹壳,剖开一半,露出内膛螺纹。

雪斋伸手,指尖擦过弹壳断口。

“露梁那炮,震得人耳鸣三天。”高虎说,“李舜臣的龟甲船,顶得住铁炮,顶不住声浪。”

雪斋把弹壳翻过来,指腹摩挲底部刻字:“万历二十年,工部造。”

“对。”高虎点头,“明军用的是旧模,火药配比松,炸膛率高。我带回来的三艘船,两艘是被震坏舵轮,一艘是被震聋了操舵手。”

雪斋推开砚台,将“甲一”图纸抽出来,压在潮信册上。

图纸一角还沾着铅灰。

他拿炭笔点在射程标记处:“三百一十七步。”

高虎凑近看:“仰角十二度?”

“十一度半。”雪斋说,“再高,弹丸易偏。”

高虎抓起炭笔,在潮信册空白页画了一条线:“五月廿三子时,黑潮北涌,流速增半。若此时开火,弹道会偏左七寸。”

雪斋没说话,取过《奥州水文考》残卷,翻到第十九页,指给高虎看:“五岛至平户间最窄水道,宽四百二十步。‘甲一’射程覆盖全程。”

高虎盯着那页,忽然问:“炮架能转多少度?”

“左右各三十度。”雪斋答,“加铰链可扩至四十五度。”

高虎击掌:“我有现成铜轴!五岛船厂存着二十副,专为装南蛮炮备的。”

雪斋提笔,在海图上划出一道“之”字线:“敌舰追时,我船佯退。待其转向,侧舷齐射。”

高虎俯身细看,手指停在一处漩涡标记上:“此处水深七寻,底多玄武岩。声浪传得远。若三船同步开火,震波乱敌舵手耳。”

雪斋点头:“需校准点火时机。”

高虎从袖中抽出一张泛黄纸,铺在案上。

黑田官兵卫手迹,题《水战三十六变》。

背面一行小字:“雪斋若见,当知火器非止于射,而在制节。”

雪斋静了两息。

他取炭笔,在图角题四字:“潮火同契”。

高虎盯着那四个字,忽而解下鲨鱼皮刀鞘衬里夹层,抽出一张薄纸。

纸上是手绘船阵图,标着潮汐、风向、火器射界。

“这是我在五岛改的。”他说,“原想等你回奥州再交给你。”

雪斋接过,手指扫过图上“蝴蝶之阵”四字旁新加的小注:“今加火器,名‘蝶火阵’。”

高虎笑:“名字你定。”

雪斋不答,只将图摊开,与潮信册、水文考并排。

他取三支炭笔,分色标注:蓝标潮时,红标火器射界,黑标敌舰惯常航路。

高虎伸手,拨正一支歪斜的炭笔:“你这字,越写越像黑田。”

“他教我写字时,说笔要稳,心才不晃。”雪斋说。

“他教我认潮时,说浪不等人,人得赶浪。”高虎接话。

两人同时停笔。

窗外月光斜照进来,映亮雪斋眉骨刀疤,也照见高虎袖口未干的海水渍。

鹦鹉“小信长”忽然扑棱翅膀,跳上案角,低头啄了啄“蝶火阵”三字。

高虎抬手,轻轻按住鸟背:“它认得字。”

雪斋没笑,只将炭笔换到左手,右手按在《奥州水文考》残卷上,指节压着一页折角。

他圈出三处暗礁群。

高虎凑过去,指着其中一处:“樱庭康纲当年在此沉过南部家粮船。底下石头硬,撞一下,船底就裂。”

雪斋点头:“可设伏。”

“不止设伏。”高虎说,“可借潮推船,让敌舰自己撞上去。”

雪斋提笔,在暗礁旁加注:“五月廿三,子时,黑潮推舟,速加半。”

高虎又指另一处:“此处水浅,大船难进。但若用小船拖网,趁涨潮撒开,退潮收网——网里不是鱼,是网里不是鱼,是铁锚。”

雪斋写:“网重三十斤,铁锚六枚,每锚系麻绳五十丈。”

高虎拍案:“好!等敌舰被网缠住,你船上‘甲一’齐射,专打舵楼。”

雪斋放下笔,取过茶壶,倒两盏冷茶。

高虎端起一盏,吹了吹浮叶:“你这茶,比五岛咸水还淡。”

“昨夜试炮,嘴发苦。”雪斋说。

“所以今天听我讲潮水,不嫌啰嗦?”

“你讲得清楚。”

高虎咧嘴:“那我再讲个清楚的——佛朗机炮后坐力大,船小扛不住。得加横梁,钉死在龙骨上。”

雪斋取炭笔,在船阵图底部画横线:“此处加梁,长八尺,宽三寸。”

“对!”高虎伸手,点在横线上,“还得包铁皮,防震裂。”

雪斋画完,抬眼:“你船上铁匠,能做?”

“能。”高虎说,“我带了两个,明早就能来。”

雪斋点头,将图纸推过去:“明日辰时,带他们来偏院。”

高虎伸手去接,指尖碰到雪斋袖口铅灰。

他顿了顿,没擦,只把图纸仔细叠好,塞进木匣。

雪斋起身,从壁龛取出一个陶罐,打开盖子,倒出几粒褐色药丸。

“试炮后耳朵闷,含一颗。”他说。

高虎拈起一粒,放入口中,苦味漫开。

“你这药,比茶还淡。”他说。

“黄芩、薄荷、甘草。”雪斋说,“不苦,压不住火气。”

高虎嚼了两下,忽然问:“你打算把‘甲一’装几艘船?”

“先装三艘。”雪斋答,“五岛水军旧船,改完再试。”

“三艘不够。”高虎摇头,“得十艘。露梁那一仗,李舜臣靠的是船多。”

雪斋看着他:“十艘,谁来操船?”

高虎一笑:“我。”

雪斋没应声。

高虎也不催,只把玩手中一枚青铜铆钉,是从龟甲船残骸上取下的。

他抛给雪斋。

雪斋伸手接住,铆钉冰凉,带着海腥气。

高虎说:“露梁那夜,若你船上装的是‘甲一’,李舜臣得绕着走。”

雪斋握紧铆钉,指腹擦过表面凹痕。

窗外风停。

月光移至案角,照见海图上“潮火同契”四字。

炭笔未搁。

墨迹未干。

雪斋左手按在《奥州水文考》残卷上,右手执炭笔,在叠绘的海图上圈出第三处暗礁群。

高虎斜倚东窗朱栏,肩头鹦鹉忽然开口:“蝴蝶……阵?”

高虎朗笑,将铆钉抛给雪斋:“露梁那夜,若你船上装的是‘甲一’,李舜臣得绕着走!”

雪斋抬手接住。

铆钉入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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