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巫蛊族的出现与退去,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投入了一块寒冰,瞬间改变了玄鹰堡外的局势,却也留下了一片更加令人不安的死寂。
残存的江湖客与北辽骑兵已作鸟兽散,消失在茫茫夜色与山林之中,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尸体、挣扎的伤者以及那股甜腻腥臭的毒粉气息。山谷入口处,浴血奋战的“影刃”营正在默默收拢部队,清点伤亡,他们玄色的甲胄在火把下反射着幽冷的光,如同刚刚经历风暴的礁石,沉默而坚韧。
堡墙之上,劫后余生的欢呼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疲力尽后的茫然,以及看向堡外那两支“友军”时,难以言说的复杂眼神。
“影刃”营死战不退,其行可敬,但其主云烨心思难测,驻扎堡外之举更是如鲠在喉。南疆巫蛊族出手解围,其情可疑,其手段诡异,那句“来找一个人”更是让人心生寒意。
韩夫人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下令道:“打开堡门,吊桥放下三分之一,允许‘影刃’营的伤员和他们的统领入堡救治、议事。其余将士,原地休整,加强警戒,谨防敌军去而复返,亦要……留意山林动向。”
这道命令下得小心翼翼,既表达了谢意,也保留了足够的戒备。
沉重的堡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吊桥吱呀呀地放下。片刻后,那名浑身是伤、甲胄破损严重的“影刃”营统领,在几名亲卫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入堡内。他脸上的面甲已经取下,露出一张年轻却布满血污与疲惫的面庞,眼神锐利而冷静。
韩夫人与苏晏已在堡门内等候。
“末将凌昭,参见韩夫人,苏神医。” 那统领抱拳行礼,声音沙哑,却依旧带着军人的干脆。
“凌将军请起,诸位将士辛苦了。” 韩夫人虚扶一下,目光扫过凌昭身上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心中亦是动容,“若非将军与麾下将士死战,玄鹰堡危矣。快,送凌将军及受伤的弟兄们去伤兵营,由苏神医诊治。”
凌昭却摇了摇头,目光扫过一旁的苏晏,最后定格在韩夫人脸上:“夫人好意,凌昭心领。些许皮外伤,还撑得住。末将此来,一是为告知夫人,外围威胁已暂除,但我部伤亡过半,急需休整补给;二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奉云麾将军密令,若遇南疆巫蛊族之人,需格外留意,尤其……是关注其寻找的目标,并设法……确保此目标,不为他人所得。”
云烨的密令!他果然知道南疆巫蛊族会来!而且他的目的,竟然也是那个被寻找的“目标”!
韩夫人与苏晏心中俱是一震。云烨远在落魂涧,竟能预料到此地变故,并提前下达如此指令,其情报网络与心机之深,令人胆寒。他要“确保目标不为他人所得”,这“他人”,指的是谁?北辽?还是……萧令拂?
“云将军……可知巫蛊族所寻何人?” 韩夫人试探着问。
凌昭摇头:“将军未曾明言,只道此人干系重大,绝不可落入敌手。末将奉命行事,其余不知。”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显然受过严格指令。
韩夫人与苏晏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沉重。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凌将军之意,本夫人明白了。” 韩夫人不动声色,“贵部所需粮草药物,玄鹰堡会尽力筹措。至于巫蛊族所寻之人……” 她语气一转,带着几分无奈与坚决,“堡内皆是北境军民与殿下属从,并无什么南疆要找之人。或许,他们是寻错了地方。”
她选择了暂时隐瞒那神秘箭手的存在。在弄清楚云烨和巫蛊族的真实目的之前,绝不能轻易将此人暴露。
凌昭深深看了韩夫人一眼,并未坚持,只是道:“既如此,末将先行告退,整顿军务。若有巫蛊族消息,还望夫人及时告知。” 说完,再次行礼,在亲卫搀扶下,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却难掩疲惫。
送走凌昭,韩夫人立刻对苏晏低声道:“苏公子,那位壮士……”
苏晏会意:“我立刻去寻他,将此事告知。夫人,堡内还需您坐镇。”
当苏晏在堡墙一处僻静的箭楼找到那神秘箭手时,他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望着巫蛊族消失的山林方向,如同化作了一尊石雕。只是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与紧绷,比之前更甚。
“壮士,” 苏晏走上前,轻声道,“方才‘影刃’营统领传来云烨密令,他们也在关注巫蛊族,并且……要确保他们所找的‘目标’,不为他人所得。”
神秘箭手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缓缓转过头,面具下的眼眸中,翻涌着苏晏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冰冷的杀意,有深沉的疑惑,还有一丝……仿佛被触及逆鳞般的决绝。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
他的意思明确无误:云烨和巫蛊族要找的人,就是他。
苏晏虽然早有猜测,但得到确认,心中仍是巨震。他忍不住问道:“壮士,你……究竟是谁?与南疆巫蛊族,又有何渊源?”
神秘箭手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骨节分明的手,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但最终,他只是用力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极其低沉、仿佛困兽般的嘶哑喘息。失忆,如同一个沉重的枷锁,将他过去的身份与秘密,牢牢锁住。
苏晏看着他痛苦的模样,不忍再逼问,只是道:“无论你是谁,既然你出手相助,护我入堡,救治伤患,便是玄鹰堡的朋友。只要你在堡内一日,韩夫人与殿下,必会护你周全。”
神秘箭手抬起头,看向苏晏,眼中的狂暴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感激。他对着苏晏,郑重地抱了抱拳。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监视堡外的哨探匆匆来报:“夫人,苏神医!堡外……堡外又来了一队人马!看旗号,是……是云麾将军的玄麒麟卫!人数不多,约百人左右,护送着几辆马车,正朝着堡门而来!”
云烨的人又来了?!这次来的又是谁?
韩夫人和苏晏立刻赶到堡墙之上。只见夜色中,一队打着玄色麒麟旗的骑兵,护卫着三辆覆盖着油布的马车,正不疾不徐地行至堡门前停下。
为首一名将领朗声道:“奉云麾将军令,特押送一批粮草、箭矢及伤药,援助玄鹰堡!请韩夫人查验接收!”
竟然是送补给来的?
韩夫人心中疑窦丛生。云烨先是派“影刃”营驻扎在外,又传来意图不明的密令,此刻又雪中送炭送来急需的物资?他到底想做什么?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
但无论如何,这批物资对此刻的玄鹰堡来说,至关重要。
韩夫人沉吟片刻,下令道:“打开堡门,放他们进来。严加看管护送队伍,物资入库,仔细清点查验!”
她必须接受这批物资,但也必须保持最高的警惕。
随着物资车队缓缓驶入堡内,玄鹰堡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然而,堡内堡外,云烨的阴影,南疆巫蛊族的谜团,以及那神秘箭手身份带来的巨大漩涡,都让这短暂的平静,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抑。
韩夫人看着堡外依旧驻扎的“影刃”营,又看了看堡内刚刚入库的、来自云烨的物资,最后将目光投向苏晏和那沉默的神秘箭手。
她知道,玄鹰堡的危机并未真正解除,只是从明处的刀兵相见,转入了更加凶险莫测的暗流之争。
而这一切的核心,似乎都围绕着那个失忆的、箭术通神的神秘人。
他,究竟是谁?他的身上,又隐藏着怎样足以惊动南疆巫蛊族和云烨这等人物的大秘密?
夜色苍茫,孤堡如舟,漂浮在充满未知与杀机的暗海之上。短暂的偃旗息鼓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潮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