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素安并不急于赶路,遇之则停,耐心梳理。
所过之处,大地虽未立刻恢复生机,但那份令人心悸的死寂与枯朽之意,终究是稍稍减淡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昼行夜宿,风雨无阻。
一路见过灾荒年间面黄肌瘦、拖家带口逃难的流民,见过呼啸山林、趁乱而起的凶悍匪寇。
也见过衣甲残破、试图维持秩序却明显力不从心的残兵败将。
世道正在肉眼可见地滑向混乱,失去了道法神通的震慑,加上朝廷腐朽,人心深处的恶念与惶恐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开始肆无忌惮地蔓延。
大多时候,钟素安只是默默走过,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目标清晰,不在此处。
唯有在灵识敏锐捕捉到地气异常溃散的节点时,才会停下脚步,耗费心神将其导引归位。
一路行来,看似缓慢,实则速度惊人,寻常人需要月余的行程,不过十数日便已跨越。
脚下地势逐渐起伏,空气中开始隐隐传来一种无形的肃杀与沉重之意,那是无数血战积淀下来的气息。
古老的长城遗迹在远山间隐约可见,如同匍匐的巨龙。
山海关,已然在望。
山海关,天下第一关,雄踞山海之间,斑驳的城墙浸透了数百年的风霜雨雪与铁血鏖战留下的印记。
即便如今灵气枯竭,天地失色,这座巍峨巨关依旧由内而外散发着令人心神震颤的沉重压迫感,仿佛一头沉睡的远古巨兽。
钟素安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关外一片荒凉死寂的山塬之上。
此地古战场痕迹遍布,残破生锈的箭簇、断裂的刀枪碎片仍半埋于黄土之中,裸露的地表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泽,仿佛曾被无尽的鲜血反复浸染冲刷。
夕阳正缓缓西沉,昏黄的余晖将天地万物都拖出长长的影子,渲染得一片苍茫悲凉。
吸引钟素安驻足于此的,并非这目之所及的荒芜与死寂。
他远超常人的灵识清晰感知到,这片土地上空,弥漫萦绕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执拗的能量波动。
那并非天地灵气,而是一种更为纯粹、源于极致意志与不灭执念的精神力量残响——军魂!
凝神望去,前方那片开阔地的景象,足以令任何目睹者心魄震动,头皮发麻。
数千名近乎完全透明的身影,依旧勉强维持着残缺却依稀可辨森严气象的战阵。
这些身影身着明末辽东边军的褴褛甲胄,形体已稀薄如雾,边缘处不断波动摇曳,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傍晚的山风吹得彻底消散。
手中所持刀枪剑戟早已沦为模糊的光影,许多“士兵”甚至只剩下半截身子,或缺失了头颅臂膀。
但仍凭着最后一点烙印在残魂深处的本能,死死坚守着各自的方位。
这些军魂在无声地咆哮,机械地重复着生前最后的冲锋、劈砍、格挡动作,却发不出丝毫声响。
那股冲天的战意、与国同殇的悲壮、至死未休的怨恨,以及最终湮灭的绝望,交织缠绕在一起。
形成一种悲怆惨烈到极致的氛围,沉甸甸地压在这片古战场上。
这些忠勇将士的残魂,执念深重如渊,竟在肉身湮灭、王朝更迭、乃至天地剧变后的数百年,依旧凭着一口不屈不灭的浩然之气存留至今。
但如今,灵气彻底枯竭,连这最后支撑残魂存在的根基也即将崩毁。
军魂变得极度不稳定,边缘处已开始点点飘散,化为最纯粹的光点,归于虚无。
它们正在进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与无可逆转的时间赛跑。
终点,便是彻底的、永恒的湮灭,连一丝存在过的痕迹都将被抹去。
钟素安静静伫立,沉默地注视着这悲壮一幕。
灵识能清晰感受到那股宁死不屈、守护家国的惨烈战意,那是融入魂魄的烙印。
这些军魂,曾是华夏北疆最坚实的壁垒,血肉长城。
如今的他们,连最后的存在都即将被抹去。
时间,已不容半分耽搁。
钟素安向前轻轻踏出一步,周身玄色道袍无风自动,微微鼓荡。
并未结复杂法印,亦未念动真言咒语,更无惊天动地的气势爆发。
只是平静地抬起右臂,宽大的袖袍对着前方那数千即将彻底消散的军魂,看似随意地轻轻一展。
动作如行云流水,云淡风轻,仿佛只是欲拂去身前尘埃。
在这看似随意的一拂之下,大神通已然无声发动——袖里乾坤!
刹那间,以那道玄色袖口为中心,方圆百丈的空间产生了一种微妙至极、肉眼难辨的扭曲与坍缩。
一种至柔至广、却蕴含无上伟力的包容与接纳。
那片区域的光线微微一暗,仿佛被瞬间吸入,又于瞬息间恢复原状。
没有激起半点风声,没有产生丝毫吸力,甚至未曾搅动地上一粒微尘。
那数千名执拗挣扎了数百年的辽东军魂,悲壮惨烈、森严残缺的战阵,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执笔,从天地画卷上轻轻抹过,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本弥漫在空气中、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惨烈战意与悲凉执念,也随之一扫而空,仿佛从未存在过。
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最原始、最彻底的荒芜与死寂。
荒凉的山塬之上,夕阳残照,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唯有吹过旷野的风,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
钟素安缓缓放下手臂,宽大袖袍垂落,依旧那般寻常朴素,不见丝毫异样。
只有施术者自己能清晰感知到,袖里乾坤神通所构筑的那片独特空间内,数千缕微弱脆弱却坚韧无比的残魂已安然置于其中。
空间内弥漫着钟素安精纯平和的真元气息,如同温润春雨,默默滋养温润着这些濒临彻底破碎的魂体,稳住了它们最后的存在,阻止了最终湮灭的结局。
虽远无法让他们恢复如初,重获神魂,但至少,保全了这最后一点存在的火种,一线未来的可能。
做完这一切,钟素安脸上不见丝毫得意或疲惫,依旧是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深邃的目光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最后望了一眼这片承载了太多忠魂铁血、太多历史悲怆的古战场,转身,迈步离去。
玄色身影在苍茫暮色中渐行渐远,最终彻底融入天地交界处的昏暗之中。
唯有关外那永不止息、呼啸而过的山风,如同历史深处传来的无尽叹息,在这空旷死寂的天地间,久久徘徊不息。
袖纳千军,举重若轻。
于无声处,听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