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终南山,纯阳洞。
晨曦微露,一道纤细的身影正在洞外的平台上舞剑。那剑光清冷如月华,随着身影的腾挪转折,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玄妙的轨迹。
叶风一身素白道袍,长长的乌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住,余下的发丝如瀑布般垂至腰际。一年半的修行,使他本就出众的容貌更添了几分出尘之气。那双桃花眼依旧潋滟,但眼波流转间,少了几分懵懂的妩媚,多了几分洞彻的清明。
他手中所持,并非金属兵刃,而是一柄吕洞宾以终南山巅的万年寒玉为他炼制的“纯阳剑”。剑身剔透,泛着淡淡的白光,与他周身流转的纯阳真气相辅相成。
“收心,凝神。剑意在心不在形,内丹之道,在于抱元守一,剑术之精,在于意动剑随。”吕洞宾的声音从洞内传来,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叶风闻声收势,纯阳剑在他手中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他丹田处的金丹之内。一年半前,吕洞宾将内丹修炼法与纯阳剑术一并传授于他,道是二者同修,方能发挥无垢之体的最大潜能。
初时他极为不解,既是纯阳之路,为何偏要他这阴柔之体来修?吕洞宾但笑不语,只让他静心体会。直至三个月前,他于定中窥得一丝大道真意,方明师父深意——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互根,方是天地至理。他这男身女相,无垢之体,恰恰暗合了阴阳未分、混沌初开的先天状态,修炼这至阳至刚的纯阳功法和剑术,非但无害,反而能阴极阳生,达到一种奇妙的平衡。
如今,他丹田之内,一颗龙眼大小的金丹缓缓旋转,散发着温润的金芒,正是步入金丹大道的标志。
“风儿,进来。”吕洞宾唤道。
叶风整了整衣袍,步入洞中。吕洞宾盘坐于蒲团之上,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满意地点点头:“金丹稳固,神华内敛,不错。你随我修行,已一年有半,是时候下山了。”
叶风心中一动,既有即将见识外界的好奇与期待,也有一丝对师父和这纯阳洞的不舍。他恭声道:“徒儿谨遵师命。”
吕洞宾袖袍一拂,一枚温润的白玉戒指和一道灵符飘到叶风面前。
“这枚储物戒指内,有为师为你准备的一些丹药、灵石,以及几套换洗衣物。这道万里踪行符,可助你瞬息返回凌虚仙府。”
叶风接过,将戒指戴在纤细的手指上,那戒指竟自动调节大小,贴合得恰到好处。他神识往内一探,果然发现里面空间不小,摆放着各类物品,甚至还有几套看似寻常但用料讲究的男女款式的衣裙与道袍,以及……几双崭新的灰色及其他颜色的连裤袜。叶风眼角微跳,师父他……莫非早已看穿一切,却始终不言明?
吕洞宾仿佛看穿他的心思,眼中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形貌皮囊,皆是虚妄,随心所欲,不逾矩即可。去吧,红尘亦是道场,莫要懈怠了修行。”
“师父保重,徒儿去了。”叶风不再多言,恭敬地行了三拜九叩大礼,随后激发了指间的万里踪行符。
光芒一闪,叶风只觉得周身被一股柔和却强大的空间之力包裹,眼前景物飞速变幻,不过呼吸之间,脚已踏实地。
他定睛一看,已然身处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大门之外。朱漆大门上高悬的匾额,正是“凌虚仙府”四个鎏金大字。然而,与记忆中相比,这府门似乎……清冷了许多?门前石狮积了些许尘垢,往来弟子也稀疏零落,脸上不见往日的神采飞扬,反而带着几分惶惑与不安。
叶风微微蹙眉,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收敛了周身金丹修士的灵压,步履轻盈地走向大门。
“站住!何人擅闯凌虚仙府?”守门弟子警惕地拦住他,眼神中带着审视。这弟子面容陌生,并非一年半前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人。
叶风停下脚步,用他那独有的、清越中带着一丝娇柔的嗓音平静说道:“我乃叶风,烦请通传。”
“叶……叶风?”那守门弟子先是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大小姐?您……您真的是大小姐?您回来了?!”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引得附近几个零星的弟子也纷纷侧目,随即露出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快去禀报府主!大小姐回来了!三年前测灵后随高人离去的大小姐回来了!”那弟子对着同伴激动地喊道,自己则连忙打开侧门,恭敬地请叶风入内。
三年前?
叶风脚步一顿,心中巨震。他在终南山明明只过了一年半,为何外界竟已过了三年?这就是所谓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吗?师父从未提及时间流速不同之事……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色平静地走入府中。府内的景象更印证了他的猜测。庭院中的花草似乎久未精心打理,一些回廊的漆色略显斑驳,往来遇到的弟子、仆从皆面带忧色,见到他时,无不露出惊愕的神情,继而窃窃私语。
“大小姐回来了……”
“真的是叶风小姐!”
“她竟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风儿?!真的是你?!”
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声音从前厅方向传来。叶风抬头,只见小青提着裙摆,眼眶通红地飞奔而来,在他面前刹住脚步,泪眼婆娑地上下打量他。
“小青姐姐,”叶风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一如当年那个带着几分依赖的“小奶狗”,“我回来了。”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小青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您这一走就是三年,音讯全无,府主和夫人都担心死了!尤其是现在……”
“现在怎么了?”叶风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的未尽之意,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府中发生了何事?父亲母亲可还安好?”
小青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语气带着哽咽和愤懑:“府主他……他三年前在探索一处秘境时受了重伤,修为大跌,至今未愈。夫人忧劳成疾,也一直病着。如今府中事务大多由几位长老把持,他们……他们见府主势微,近年来对主家一脉多有怠慢,甚至……甚至前段时间,林长老还提出,要将他那个拥有雷灵根的孙子林皓立为少府主,说……说小姐您虽是嫡出,但终究是女子,而且当年测灵并无灵根,难以服众,不配继承府主之位……”
叶风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有点点寒芒凝聚,周身的气息却愈发沉静内敛。三年……父亲重伤,母亲卧病,长老逼宫……原来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
“带我去看父亲母亲。”他轻声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小青被他此刻的气势所慑,愣愣地点了点头,连忙在前引路。
穿过熟悉的回廊,来到主院。院中的灵气似乎都比以往稀薄了几分。推开寝殿的门,一股淡淡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榻上,叶无涯靠坐在床头,脸色苍白,气息萎靡,曾经锐利的眼眸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旁边坐着一位面容憔悴的美妇,正是叶风的“母亲”柳氏。
当叶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两人皆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
“风儿?!”柳氏挣扎着想要起身,声音颤抖。
叶无涯也激动地直起身子,引得一阵剧烈的咳嗽:“风儿……你,你回来了?”
叶风快步走到床前,轻轻握住柳氏伸来的手,又扶住想要下床的叶无涯。触手之处,叶无涯的经脉滞涩,丹田处金丹黯淡,果然受损严重。
“父亲,母亲,不孝儿回来了。”叶风跪在床前,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柳氏抚摸着他的脸颊,泪如雨下,“三年了,娘还以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叶无涯也是眼圈微红,仔细端详着叶风,忽然,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风儿,你……你的修为……”他虽修为大跌,但眼力尚在,此刻竟完全看不透自己这个“女儿”的深浅,只觉得叶风周身气息圆融内敛,深不可测,绝非三年前那个毫无灵根的凡人!
叶风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轻声道:“父亲伤势颇重,让孩儿看看。”
他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叶无涯的腕脉上,一缕精纯至极的纯阳真气,温和地探入其体内。叶无涯浑身一震,只觉得一股暖流涌入,所过之处,原本淤塞的经脉竟有松动的迹象,那暖流中蕴含的勃勃生机,让他几乎要舒服地呻吟出来。
“这……这是……”叶无涯震惊地看着叶风。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个略带倨傲的声音响起:
“听闻离家三年的大小姐回来了?真是可喜可贺。不过,既然回来了,正好也该谈谈正事了。关于立少府主一事,关乎仙府未来,不能再拖了!”
话音未落,以林长老为首的几位长老,以及一个身着华服、神情傲然的青年——正是那位雷灵根天才林皓,已不请自入,来到了寝殿之内。
林长老目光扫过跪在床前的叶风,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随即对叶无涯拱手道:“府主,皓儿已成功结丹,乃我凌虚仙府年轻一辈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为仙府未来计,立少府主之事,今日必须定下!”
他身后的林皓,更是毫不掩饰地释放出自己金丹初期的灵压,示威般地看向叶风。然而,当他看清叶风那惊世容颜和那双平静无波、却深邃如渊的桃花眼时,心中没来由地一悸。
叶风缓缓站起身,转过身,面向这群不速之客。他依旧穿着那身素白道袍,长发垂落,身姿纤细窈窕,看似弱不禁风。
他轻轻拂了拂衣袖,仿佛要掸去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地落在气势汹汹的林长老和林皓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莫名寒意的弧度。
“哦?立少府主?”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独特的娇柔女声,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威压,悄然弥漫整个寝殿,“我父亲尚在,我这个名正言顺的嫡系继承人也已归来,何时轮到……外人来指手画脚了?”
密室剑影
夜幕低垂,凌虚仙府被一片罕见的寂静笼罩。
叶风辞别父母,回到自己阔别三年的闺房。房间依旧保持着原样,一尘不染,显然小青时常来打扫。他褪去外袍,只着素白中衣,赤足走在冰凉的地板上,乌黑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三日后的比武,他并不畏惧。林皓虽是雷灵根,但初入金丹,根基未稳,而他得吕祖真传,金丹早已稳固,纯阳剑法更是炉火纯青。然而,他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这场比武背后,远非少府主之位那么简单。
夜深人静,他盘膝而坐,神识如流水般悄然展开,覆盖了整个院落。这是他金丹期后日益强大的神识,能感知到许多以往无法察觉的细节。
忽然,他眉梢微动。
在院落后方假山之下,他感知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的剑气。那剑气隐蔽至极,若非他修炼纯阳剑法,对剑意格外敏感,几乎无法察觉。
叶风睁开双眼,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披上一件淡紫色外衫,未穿鞋袜,赤着那双纤纤玉足,如猫儿般轻盈地走出房间,来到后院假山处。
月光如水,假山投下斑驳的影子。他循着那丝微弱的剑气,在假山背面发现了一道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的暗门。暗门上布满青苔,显然已久未开启。
叶风运起纯阳真气,轻轻按在暗门之上。门无声滑开,露出一条向下的石阶,一股陈旧而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毫不犹豫地拾级而下。石阶蜿蜒,通向地底深处。越往下,那股剑气越是清晰。终于,眼前豁然开朗,是一间不大的石室。
石室中央,悬挂着一幅画卷。
画卷上是一位白衣仗剑的男子,背对观者,仰首望天,身姿飘然若仙。虽不见面容,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孤高气度。而那缕纯粹至极的剑气,正是从这幅画卷中散发出来的。
叶风走近画卷,神识自然而然地探向画中人物。
就在他的神识触及画卷的刹那——
“嗡!”
画卷骤然爆发出耀眼的白光,一股无可抗拒的吸力传来。叶风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花,已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片混沌虚无的空间,无天无地,唯有漫天星辰闪烁。而在星辰之间,一位白衣男子负手而立,与画中姿态一般无二。他缓缓转过身来,面容俊朗如雕刻,眼神锐利如剑,仿佛能洞穿人心。
“叶家后人?”男子的声音清越,带着金石之音,在这虚无空间中回荡,“竟是如此特别的体质,男身女相,无垢之体...有趣。”
叶风心中警铃大作,此人竟一眼看穿他的全部底细!他稳住心神,恭敬行礼:“晚辈叶风,无意闯入前辈清修之地,还望见谅。”
白衣男子打量着他,目光在他纤细的身形和赤足上停留一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欣赏:“能寻到密室,感应到吾之剑意,便是缘分。吾乃叶孤云,叶家先祖,世人曾称吾为...剑圣。”
剑圣叶孤云!叶风心中震撼,这是叶家传说中千年前便已破碎虚空的先祖!
“你不必紧张,”叶孤云淡淡道,“此乃吾飞升前留下的一缕神念,藏于画中,等待有缘的后人。千年来,你是第一个能引动吾之剑意、进入此间的人。”
他目光如剑,直视叶风:“你身负纯阳功法,剑术根基也算扎实,但...缺了最关键的东西。”
叶风不解:“请先祖明示。”
“杀气。”叶孤云缓缓吐出两个字,“你的剑,太过纯粹,太过光明,少了杀伐决断之意。”
他抬手,一柄古朴长剑凭空出现:“看好了,这才是真正的剑法。”
剑出!
没有华丽的光芒,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简单到极致的轨迹。但这一剑出,整个星辰空间都为之凝固,漫天星辰仿佛都化为了剑锋,锁定了一切生机。
叶风浑身寒毛倒竖,金丹疯狂运转,纯阳真气自发护体,却依然感到一种源自灵魂的战栗。这一剑,他躲不开,挡不住!
剑锋在触及他眉心前寸许停下,消散无形。
“明白了吗?”叶孤云收手而立,“剑,不是用来耍戏法的,而是用来杀人的。”
叶风怔在原地,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一剑的风采。那一剑摒弃了一切繁复变化,只保留了最本质的杀意——一击必杀的决绝。
“可是...修仙之人,岂可妄动杀念?”叶风迟疑道。
叶孤云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讥诮:“迂腐!谁告诉你杀人就一定是恶?”
他袖袍一拂,星辰幻化,浮现出种种景象:
一个持剑者斩杀魔修,救下一城百姓;
一个剑客手刃仇敌,为亲人报仇雪恨;
一个修士剑斩妖物,守护一方安宁...
“看见了吗?”叶孤云指着那些景象,“当你要保护一个人、守护一个信念时,斩杀威胁,便是善!从你要保护的人角度看,你是英雄;但从被你斩杀的人及其亲朋角度看,你或许是恶魔。”
场景再变,一个剑修无缘无故屠戮凡人村落,血流成河...
“而这,才是恶。”叶孤云语气转冷,“剑无正邪,在乎用剑之人。杀该杀之人,护该护之事,这便是剑道的本质。”
叶风若有所悟,喃喃道:“所以...好坏并非绝对,而是取决于立场和缘由?”
“不错。”叶孤云点头,“天道无情,视万物为刍狗。但我等修仙,修的不仅是力量,更是本心。持手中剑,守心中道,这就够了。”
他看向叶风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期许:“你的无垢之体,天生亲近大道,若能明悟剑道真意,前途不可限量。今日,吾便传你‘天外飞仙’。”
“天外飞仙?”
“此乃吾毕生剑道精华所聚,非招式,非功法,而是一种‘意境’。”叶孤云并指如剑,点在叶风眉心,“能领悟多少,看你自己的造化。”
轰!
无数剑道感悟如潮水般涌入叶风识海。那是一种超越招式的境界,人剑合一,化身天外飞仙,无迹可寻,无处可避,剑出则必中,中则必杀!
不知过了多久,叶风缓缓睁开双眼,眸中似有星辰幻灭,剑光流转。他对着已变得虚幻几分的叶孤云神念,郑重叩拜:“多谢先祖传道之恩。”
叶孤云的身影逐渐消散,声音在空间中回荡:“记住,剑是杀人器,但为何而杀,为谁而杀,取决于你。三日后那一战...不必留情。”
白光再闪,叶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站在密室中,面前悬挂着那幅画卷。只是此刻,画卷上的剑气已消散无踪,变成了一幅普通的古画。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纤细如玉的手指微微一动,一缕若有若无的剑气在指尖流转,带着决绝的杀意。
“天外飞仙...”他轻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走出密室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小青焦急地等在他房外,见他从后院走出,连忙迎上:“小姐,您去哪里了?一整晚不见人影!”
叶风微微一笑,那笑容依旧明媚,眼底却多了一丝以往没有的锐利:“只是随处走走,熟悉一下环境。”
他抬头望向渐亮的天空,三日后那一战,他已有了不同的想法。
剑是杀人器...但这一次,他要杀的,或许不只是一个人,而是某些人心中滋生的妄念。
“小青,”他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却坚定,“帮我准备一下,今日我要沐浴更衣,好好调整状态。”
小青看着他,总觉得小姐似乎哪里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了所以然,只得点头应下。
叶风转身回房,赤足踏过晨露未干的地面,留下一串浅浅的足迹。
天外飞仙...他期待着三日后的试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