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澈拎着马桶走向营地后院的水井时,身后传来张三变了调的怒吼:“给老子刷干净点!要是留下一丁点味道,今天你就别想吃饭!”
声音里充满了恼羞成怒。
萧澈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不可见的冷笑。
不吃饭?
这或许正是他想要的。
他打起一桶冰冷的井水,动作一丝不苟地开始清洗。那股足以让常人呕吐的秽物气味,对他而言,仿佛只是空气中普通的尘埃。他的动作很稳,很慢,带着一种与这项卑贱工作格格不入的从容,仿佛他清洗的不是污秽的马桶,而是御花园中的琉璃花樽。
半个时辰后,当他将几十个被清洗得光洁如新、甚至连木头纹理都清晰可见的马桶整齐码放好时,整个第三队的营房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新兵们看着那些比他们吃饭的碗还干净的马桶,又看看那个衣衫依旧整洁、神情依旧淡漠的“萧十三”,心中同时冒出一个念头:这位爷……怕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张三也看傻了,他围着马桶转了两圈,甚至用鼻子凑近了闻了闻,除了淡淡的皂角味,竟无半点异味。他准备好的一百句挑刺的话,硬生生憋死在了肚子里。
“哼!算你识相!”最终,他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悻悻地转身离去。
恰在此时,伙房那边传来了开饭的铜锣声。
“当!当!当!”
那声音像是某种解脱的号令,原本死气沉沉的营房瞬间活了过来。新兵们像是饿了三天的野狼,一个个双眼放光,抓起自己的粗瓷大碗,疯了一样地冲向伙房的方向,连盔甲碰撞发出的“哗啦”声都显得格外急切。
萧澈站在原地,看着这群为了“猪食”而奋不顾身的人,眼神深邃如渊。
他慢悠悠地拿起角落里属于自己的那个豁口碗,跟在人群的末尾,不紧不慢地走向伙房。
军营的伙房,与其说是食堂,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棚子。几口硕大的铁锅正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是香还是馊的古怪味道。
新兵们排着长队,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紧张又期待地望着掌勺的伙夫。
那伙夫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他挥舞着巨大的铁勺,与其说是在盛饭,不如说是在施舍。每一勺下去,都是一团黏糊糊、灰扑扑的不明物体被甩进碗里,汤汤水水溅得到处都是。
轮到萧澈时,他将碗递了过去。
“砰!”
伙夫狠狠一勺敲在他的碗里,粗瓷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萧澈垂眸看去。
碗里,根本称不上是“饭”。那是一碗稀得能当镜子照的米汤,浑浊的汤水里,孤零零地飘着几粒早已霉变得发黑发涨的米粒。更令人作呕的是,在那些米粒之间,还夹杂着肉眼可见的、闪着微光的——沙子。
这就是镇北关将士们吃的东西?
这就是孟威口中“全赖陛下天威,如今粮草充足”的军粮?
萧澈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在皇宫里,即便是漱口用的茶,也必须是当日清晨采摘的新茶,泡茶的水必须是玉泉山运来的晨露。隔夜的茶水,对他来说,便已经是不可容忍的怠慢。
而现在,他碗里的这东西,连宫里最下等罪奴的泔水都不如。
他端着碗,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看着伙夫。
伙夫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恶声恶气地吼道:“看什么看!下一个!”
萧澈没有理他,目光缓缓扫过周围。
他看到,那些刚才还饿狼扑食般的新兵们,此刻正蹲在角落里,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狼吞虎咽着碗里同样的“猪食”。他们吃得很快,很急,仿佛生怕慢了一秒,这碗里的东西就会飞走。有人被沙子硌到了牙,也只是皱皱眉,将沙子“呸”地吐在地上,便继续埋头苦吃。
对他们来说,这不是猪食,这是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唯一来源。
他们不是不在乎,而是不敢在乎。他们也不是不愤怒,而是不敢愤怒。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从萧澈的心底最深处,如地底的岩浆般,缓慢而坚定地向上翻涌。这股怒火,比当初在江南看到高家草菅人命时更甚,比得知钱参军克扣烈士抚恤金时更烈!
那是对整个帝国的羞辱,是对他这个皇帝最大的嘲讽!
就在这时,那个熟悉又讨厌的声音响了起来。
“怎么,‘萧十三’,吃不惯啊?”
小队长张三端着一个与众不同的木制托盘,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他的碗里,堆得冒尖的白米饭上,卧着一个金黄的煎蛋,旁边还有几块泛着油光的红烧肉。与周围新兵们的灰色稀粥形成了鲜明而刺眼的对比。
这就是所谓的“小灶”。
张三径直走到萧澈面前,故意将碗凑到他鼻子底下,满脸炫耀地吸了一口肉香,夸张地咂咂嘴:“哎呀,这肉炖得就是香!可惜啊,某些细皮嫩肉的公子哥,怕是没这个口福喽。”
他斜着眼,用一种极尽轻蔑的眼神瞟着萧澈碗里的沙子粥,嘴角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怎么了?是不是觉得这饭菜,跟你家喂猪的食料有点像啊?哈哈哈!”
周围的新兵们听到这赤裸裸的羞辱,全都把头埋得更低了,生怕引火烧身。吃饭的速度却更快了,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
萧澈的脸色已经冷得如同边关冬夜的寒铁。他没有看张三,甚至没有看张三碗里的肉,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自己碗里那几粒可怜的霉米和沙子上。
张三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得意到了极点。
让你小子装!让你小子给老子刷马桶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现在知道厉害了吧?在第三队,老子就是天!老子让你吃屎,你就得乖乖咽下去!
他故意用筷子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在萧澈眼前晃了晃,用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语气说道:“吃不惯,就滚蛋!这里不养废物!”
说完,他便准备转身找个地方,好好享受自己的午餐,并欣赏这个“关系户”接下来是会愤怒地把碗摔了,还是会屈辱地将这碗猪食倒掉。
然而,他预想中的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
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张三那不敢置信的目光中,萧澈缓缓地,端起了那碗连猪都不会碰的沙子粥。
他面无表情,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优雅,将碗凑到嘴边。
然后,他喝了一口。
“咕咚。”
一声清晰的吞咽声响起。
他喝下了那混杂着沙子、霉味和刷锅水味道的米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偷偷用余光观察这边的新兵,全都停下了扒饭的动作,一个个目瞪口呆,像是看到了什么神迹。
小队长张三脸上的得意笑容,也彻底僵住了。他手里的红烧肉掉在了地上,沾满了灰尘,他却浑然不觉。
这……这家伙,他……他竟然真的吃了?!
他怎么敢?!他怎么能?!
萧澈放下碗,面色依旧平静,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眸里,风暴正在酝酿。他没有看任何人,拿起筷子,缓缓地,一口一口地,将那碗沙子粥吃得干干净净,连最后一粒沙子都没剩下。
吃完,他站起身,端着空碗,在所有人呆滞的注视下,从僵硬如石雕的张三身边走过,将碗放回了水槽。
自始至终,他一言未发。
但整个伙房,却比任何人声嘶力竭的咆哮都要压抑。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杀意,正从那个沉默的新兵身上弥漫开来。
张三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再看向那个“萧十三”的背影时,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惊惧。
那不是软柿子,那不是傻子……那是一头正在磨砺爪牙的……疯子!
而无人可见的虚空中,萧澈的头顶上,那个像素风的表情包已经悄然改变。
那不再是【很好,你成功引起了朕的注意.jpg】的从容。
而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小人,正坐在磨刀石前,一下,一下,缓慢而用力地,磨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刀。
【小人.g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