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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运码头永远是京城最喧嚣、最富有生机的地方之一。空气中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搬运扬起的尘土味,以及力夫、船工、商贩们身上浓重的汗味。吆喝声、号子声、车马声、浪涛声,交织成一曲粗糙而充满力量的市井交响。

化身江南丝绸商“陈默”的沈默,行走在码头的石板路上,藏青色的绸缎棉袍让他看起来与周围粗犷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但也符合一个前来查验货物或洽谈生意的商人身份。他目光平和,步伐沉稳,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带着商贾特有的审度,唯有偶尔扫视四周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四海货运”的招牌很快便映入眼帘。门面不算最大,但位置极佳,正对着繁忙的卸货区。高大的院墙,黑漆大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宽敞的院子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箱麻包,伙计和力夫们穿梭不息,一派繁忙景象。

沈默在门口略微驻足,整了整衣冠,脸上堆起一丝商人惯有的、略带矜持又不失精明的笑容,迈步走了进去。

“这位爷,您有何贵干?”一个看似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目光在沈默身上质地不错的衣袍上转了一圈,语气还算客气。

“鄙姓陈,陈默,从苏杭来。”沈默操着一口略微模仿的、带着吴语软侬口音的官话,拱手道,“听闻贵号信誉卓着,漕运南北畅通,特来拜访,想谈谈合作运货的事宜。”

“哦?陈老板里面请。”管事脸上笑容热络了些,将沈默引向院内一侧的客室,“不知陈老板主要经营何种货物?欲运往何处?”

客室布置得简单实用,墙上挂着漕运路线图,桌上摆着算盘账簿。沈默与管事分宾主落座,有伙计奉上粗茶。

“主要是些丝绸绣品,量不算大,但要求稳妥、快捷。”沈默慢条斯理地说着,目光却似无意地扫过客室内的其他角落,包括门外经过的一些看似普通的伙计。他注意到,有几个伙计的脚步明显比寻常力夫要轻健,眼神也更为警惕。

这“四海货运”,果然不简单。

与管事虚与委蛇地聊了片刻运价、路线和保险事宜后,沈默话锋微微一转,状似随意地叹了口气:“不瞒管事,此次北上,除了生意,还受一位南方故友所托,替他送一件东西给京中的一位朋友。只是我那故友只说了个大概地址,人海茫茫,实在难寻啊。”

管事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变:“哦?不知陈老板故友所托何物?要找的又是哪位朋友?说不定鄙号往来人多,能帮上点小忙。”

沈默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做出谨慎保密之态:“具体名讳,我那故友也未明言,只说……见此信物,对方自然知晓。”说着,他借着袖子的掩护,将那块刻着“墨”字的令牌,在桌下向管事快速亮了一下,随即收回。

动作极快,恍若错觉。

但那管事的瞳孔却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虽然立刻恢复如常,但眼底深处已涌起惊疑与审视。他放下茶杯,仔细地打量了沈默几眼,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人。

“陈老板……您这故友,倒是神秘得很。”管事的语气变得谨慎起来,少了几分之前的商业热络,多了几分探究。

“是啊,”沈默苦笑一下,配合着演下去,“若非多年交情,我也不愿揽这麻烦事。如今东西带到京城,却不知该交给谁,实在是……唉。”他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些许为难和急切。

管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他站起身:“陈老板稍坐,此事……容鄙人去请示一下东家。”

“有劳管事了。”沈默拱手,心中微微一凛。鱼儿,上钩了。但咬钩之后,是顺利拉上岸,还是被拖入更深的水底,尚未可知。

管事匆匆离去。沈默独自坐在客室中,看似平静地品着那碗粗茶,实则全身的感官都已提升到极致,留意着院内的任何风吹草动。他听到管事上了二楼,进入某个房间,有低沉的对话声隐约传来,但听不真切。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管事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更为复杂的表情,恭敬中带着疏离,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陈老板,我们东家有请。”管事侧身引路,“请随我来。”

沈默心中警惕更甚,但面上不露分毫,含笑起身:“多谢。”

跟着管事穿过忙碌的院子,走上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二楼的格局与楼下不同,更为安静,走廊两侧是几间紧闭的房门。

管事在其中一扇黑漆门前停下,轻轻敲了三下,两急一缓。

“进来。”里面传出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

管事推开门,对沈默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却并未进去,而是守在了门外。

沈默迈步而入。房间内光线偏暗,窗户用厚帘遮住大半,只留一丝缝隙透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锭研磨开的气味,而非寻常商号的铜臭或货物气息。

一个穿着深灰色长衫、身形瘦削、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后。他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正牢牢锁定在沈默身上,带着审视、怀疑,以及一丝隐藏极深的压迫感。

书案上,没有账本,只有一套精致的文房四宝,以及一沓空白的宣纸。

“你就是陈默?”灰衫男子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威严。

“在下正是。”沈默拱手,不卑不亢,“阁下便是此间东家?”

“我姓墨,你可以叫我墨先生。”灰衫男子淡淡道,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你说,受故友所托,送来一件信物?”

“是。”沈默再次取出那枚“墨”字令牌,这次是光明正大地放在了书案上,“此物,墨先生可认得?”

墨先生的目光落在令牌上,那锐利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他并未去拿令牌,只是看着沈默:“认得又如何?不认得又如何?”

沈默心中念头急转,对方的态度暧昧,既未立刻相认,也未直接否认,这是在试探。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再加一码,将戏做足。他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愤懑,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墨先生既然认得此物,那便是自己人。实不相瞒,陈某此次北上,运送货物是假,借机避难是真!”

“哦?”墨先生挑眉,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来了兴趣,“避什么难?”

“我在江南,无意中卷入了白瑾先生与官府的纠纷,”沈默刻意提及已死的白瑾,观察着对方的反应,“白先生事发突然,我侥幸逃脱,但已被官府海捕文书通缉。南边是待不下去了,想起白先生曾提及,若遇危急,可持此令牌来京城‘四海货运’寻一位姓墨的先生,或可得一线生机。”

他这番说辞,半真半假。白瑾确实是江南墨痕势力的重要人物,且已死无对证。他将自己伪装成白瑾的残余势力,被官府追捕,前来投靠,合情合理。

墨先生听完,沉默了片刻,手指敲击桌面的节奏略微加快。他盯着沈默,仿佛要透过他的皮囊,看穿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白瑾……”墨先生缓缓吐出这个名字,语气听不出喜怒,“他倒是会给我找麻烦。”

他终于伸出手,拿起了那枚令牌,在指尖摩挲着,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和独特的纹路。

“令牌是真的。”墨先生终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但眼神依旧锐利,“但人,未必。”

他话音未落,沈默猛地感到一股凌厉的劲风自身后袭来!是那个守在门外的管事,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潜入,一记手刀直劈沈默后颈!

这一下偷袭,又快又狠,显是练家子,绝非普通商号管事!

沈默仿佛背后长眼,在劲风袭体的瞬间,身形猛地向左侧一滑,同时右臂曲起,手肘如铁,向后狠狠撞去!

“嘭!”

一声闷响。沈默的手肘与那管事的手刀撞在一起。管事闷哼一声,只觉一股巨力传来,整条手臂都酸麻不已,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脸上露出骇然之色。

而沈默也是身形微晃,肩头的伤口被牵动,传来一阵刺痛。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转过身,面沉如水地看着那管事和书案后的墨先生。

“墨先生,这是何意?”沈默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质问,“这便是贵号的待客之道?还是说,墨先生连自家信物都不认了?”

墨先生看着沈默电光火石间的反应和展现出的实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审视。他摆了摆手,示意那管事退下。

管事心有余悸地看了沈默一眼,默默退到门口,依旧保持着戒备。

“反应不错,身手也好。”墨先生缓缓道,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其他,“白瑾手下,何时有了你这等人物?我竟从未听闻。”

沈默心中凛然,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稳住心神,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傲然与悲凉:“白先生麾下能人异士众多,陈某不过籍籍无名之辈,若非遭此大难,也不会来此叨扰。墨先生若是不信,陈某就此离去便是,绝不连累贵号!”

他以退为进,作势欲走。

“慢着。”墨先生开口叫住了他。

沈默脚步一顿,心中微微松了口气。赌对了第一步。

墨先生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沈默面前,近距离地打量着他:“你说你被官府通缉,可有凭证?”

沈默摇头:“仓促逃命,岂会带着海捕文书?墨先生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江南打听,看看是否有‘陈默’这号人物被通缉。”他笃定对方短时间内无法去江南核实,而京城这边,官方通缉的是“沈默”,而非“陈默”。

墨先生盯着他看了半晌,房间内的空气几乎凝固。那管事在门口,手已按在了腰后,显然藏着兵刃。

许久,墨先生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容。

“罢了。令牌不假,你的说辞也暂且挑不出毛病。”他缓缓道,“既然你持令而来,又曾是白瑾的人,我‘墨痕’也不能坐视不理。”

墨痕!他亲口承认了!

沈默心中巨震,但面上却适时露出“终于找到组织”的庆幸与激动:“多谢墨先生收留!”

“先别急着谢。”墨先生摆摆手,语气转冷,“我‘墨痕’规矩森严,不是谁拿着令牌来,都能成为自己人。你需要证明你的价值,以及……你的忠诚。”

“墨先生请吩咐!”沈默立刻表态。

“你初来乍到,又是戴罪之身,暂时不宜接触核心事务。”墨先生踱回书案后,“就先留在货栈,帮忙处理些杂务,熟悉一下环境。至于你的身份和经历,我自会派人核实。”

这分明是软禁和监视。

但沈默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他成功打入了墨痕的外围,获得了暂时的栖身之所。

“全凭墨先生安排。”沈默躬身道。

墨先生对门口的管事吩咐道:“老金,带陈老板去后院厢房安置,没有我的命令,不得随意出入。”

“是,东家。”金管事应下,看向沈默的眼神依旧带着警惕,“陈老板,请吧。”

沈默再次对墨先生行了一礼,跟着金管事离开了房间。

走在通往後院的走廊上,沈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锐利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他知道,危机远未解除,这只是开始。他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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