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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参军离家,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扩散后,水面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这份平静下,少了大哥粗重而安稳的鼾声,少了他在院子里劈柴时沉闷有力的“砰砰”声,也少了他偶尔低沉的、对二哥,三哥简短的嘱咐。家里似乎空荡了些,但每个人都将那份不舍和牵挂,默默转化为更加勤恳的劳作和对未来的期盼。

自留地的活计主要由父亲和二哥担了起来。二哥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话更少了,但干活更加拼命,几乎是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想要填补大哥离开后留下的空缺。他学着父亲的样子,一板一眼地侍弄着那些日益葱茏的瓜菜,手上的茧子厚了一层又一层。父亲看在眼里,有时会让他歇歇,但建国只是摇摇头,闷头继续干。

三哥也乖巧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黏着二哥玩闹,而是更多地跟在母亲或奶奶身后,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零碎活,或者带着我(更多是看着我)在院子里玩耍,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对大哥的想念。

爷爷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已经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慢慢踱步,有时还能坐在门槛边,指点一下父亲和二哥干活的技巧。奶奶的精力大多放在照料我和操持一些轻省家务上,家里虽然依旧清贫,但一切都有条不紊,透着一种劫后余生、愈发珍惜的安稳。

然而,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两颗年轻的心,却开始不安分地躁动起来。

这躁动的源头,来自于二哥和三哥对“上学”的渴望,或者说,是重新燃起的、更加炽烈的渴望。

大哥的参军,像在他们面前打开了一扇窗,让他们看到了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在这片土地上挣扎一生之外,另一种可能的出路——虽然那出路同样充满未知和风险,但至少是“出去”,是“改变”。

而他们自己呢?辍学在家,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单调繁重的农活。二哥还好些,沉默的性格似乎与这种生活并无太大冲突,但夜深人静时,他摸着枕边那本早已翻烂、字迹模糊的旧课本,眼神里偶尔流露出的不甘和迷茫,却出卖了他的内心。三哥则更加明显,他本就机灵活泼,对知识有着天然的好奇心,常常会捡回一些旧报纸或废纸片,对着上面仅有的、他认识不多的字,看得津津有味,或者缠着偶尔来家里坐坐(现在敢来了)的王奶奶,问东问西。

真正触发他们决心的事件,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午后。

那天,村里那个唯一读过初中、现在在生产队当记分员的年轻人,因为算错了几个工分,被新上任的刘队长当着众人的面,不轻不重地训了几句。刘队长最后甩下一句:“多读几年书有什么用?账都算不明白!还不如多下地挣点工分实在!”

这话像一根刺,扎进了刚好路过的建和建党心里。

晚上吃饭时,建党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刘队长今天说,读书没用……”

饭桌上安静了一瞬。

爷爷放下筷子,看了一眼两个孙子,缓缓道:“读书有没有用,不在别人嘴上,在自己心里,在自己手上。”

父亲也接口道:“你爷说得对。读书明理,识字断文,什么时候都不是坏事。只是……”他顿了顿,看向建国和建党,“咱们家现在这情况,你们两个要是都去上学,家里劳力就更紧了。而且,你们年纪也大了,再去和那些小萝卜头一起念小学……”

“我们不想念小学了!”建党忽然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决。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建国,建国沉默着,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发亮的眼睛,表明了他的态度。

建党鼓足勇气,继续说:“爸,妈,爷,奶。我和二哥……我们想直接去考初中。”

“考初中?”母亲惊讶地放下碗,“你们小学都没念完,辍学这么久,功课都丢光了,怎么考?”

“我们能捡起来!”建国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坚定,“小学那些东西,不难。我们在家也没全丢,有空自己看课本,建党还常问我。我们……我们不想再回小学了。”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低了下去,但其中的含义,全家人都听懂了。

不想再回小学,不仅是因为年龄大了尴尬,更是因为,那里承载了他们太多不愉快的记忆——同学的孤立、孙大蛋那伙人的欺凌、老师的漠视、以及最后被迫辍学时那种屈辱和无力。那片校园,对他们而言,不仅是知识的殿堂,更是痛苦和挫败的象征。他们想跳过它,直接去一个相对陌生、或许能更公平对待他们的新环境。

堂屋里陷入了沉默。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爷爷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父亲眉头紧锁,显然在权衡利弊。母亲眼中满是担忧和不舍,既有对他们学业的忧虑,也有对家庭负担加重的考量。奶奶则有些茫然,只是觉得孙子们“想读书是好事”。

我坐在母亲身边,看着两个哥哥脸上那种混合着渴望、倔强和一丝不安的神情,心里被触动了一下。我知道,他们这个决定背后,除了对知识的渴求和改变命运的期望,还有着更深层的、想要疗愈过去创伤、证明自己的心理。

“初中在公社,得住校吧?”父亲终于开口,提出了最现实的问题,“吃住都要钱票,家里……”

“我们可以走读!”建党急切地说,“公社离咱们村不算太远,我们早点起,走快些,能赶上上课!中午……中午我们带干粮!”他说着,看向建国。建国用力点了点头。

“那也不行。”母亲摇头,“一天来回两趟,几十里地,刮风下雨怎么办?冬天黑得早,路上也不安全。再说了,走那么远路,哪还有精神念书?”

“妈,我们能行!”建国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母亲,“大哥能去当兵,吃更大的苦,冒更大的险。我们只是走点路,不算什么。我们保证不耽误干活,早上起来先把家里水缸挑满,柴劈好,晚上回来再帮爸干活!我们……我们少吃点也行!”

他的话让母亲喉头一哽,别过脸去。奶奶已经开始抹眼泪。

爷爷长长地叹了口气,看向父亲:“国锋,你怎么看?”

父亲沉默了很久,目光在两个儿子脸上来回逡巡。他能看到他们眼中的火焰,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的、不甘沉沦的光芒。他也清楚,这可能是他们这辈子,除了参军之外,唯一一次可能改变“农民”身份的机会。读书,考出去,哪怕只是考个中专、技校,将来也可能有个“铁饭碗”,彻底脱离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可是,现实的压力也是实实在在的。家里劳力本就紧张,两个半大儿子若去上学(即便走读),很多重活就得他自己和身体刚好的爷爷多承担。而且,读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学费、书本费、笔墨纸砚……哪一样不要钱?家里现在勉强糊口,哪有余钱?

就在父亲犹豫不决时,一直安静的我,忽然扯了扯母亲的衣角,然后伸出小手,指了指墙角堆放杂物的地方——那里,有上次父亲从林场带回来的、那个破旧帆布书包的一角露了出来。那是大哥留下的。

我的动作很轻,但在这个沉默的时刻,却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母亲顺着我的手指看去,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走过去,拿起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旧书包,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这是你大哥的书包。”母亲走回来,把书包放在桌上,声音有些发颤,“他走的时候,没带上。”她抚摸着粗糙的帆布面,仿佛还能感受到长子残留的气息。“他那时候,也想去考中学,可是家里……供不起。”

她抬起头,看着建国和建党,眼泪终于滑落下来:“你大哥没赶上好时候,也没赶上家里能松快点的时候。他把机会……留给你们了。”

母亲的话,像一把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建国和建党的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父亲猛地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他看向爷爷,爷爷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父亲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看着两个儿子,沉声道:“你们想读书,想跳级考初中,是好事,有志气。爹……支持你们。”

建国和建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

“但是,”父亲话锋一转,语气严肃起来,“有几件事,你们必须做到。第一,考,必须考上!不能丢人现眼,浪费家里的心意和你们自己的时间!第二,考上之后,家里的活不能全丢下,该干的必须干!第三,在学校,老老实实念书,不许惹事,更不许因为以前的事,跟任何人起冲突!听见没有?”

“听见了!”建国和建党异口同声,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还有,”爷爷补充道,“考初中不是过家家。你们丢下功课这么久,得下苦功夫追。从明天起,每天干完活,晚上必须点灯看书,不懂的……想办法去问。”他想了想,“村尾宋老师……算了,他自身难保。你们自己多琢磨,实在不行,等公社中学的老师下来,找机会问问。”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家庭会议最终决定,支持建国和建党跳级报考公社初中。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教育的决定,更是一个家庭在极端困境中,对下一代未来所做出的、孤注一掷的投资和期盼。

接下来的日子,张家小院的夜晚,灯火熄得比以往更晚了。在堂屋那张破旧的方桌上,油灯常常亮到深夜。建国和建党并排坐着,面前摊开的是好不容易凑齐的、纸张发黄、字迹模糊的旧课本(有些是大哥留下的,有些是母亲从村里其他有孩子上学的人家那里,用鸡蛋或野菜换来的)。他们看得极其专注,眉头紧锁,嘴里无声地默念着,手指在粗糙的纸页上划过,留下沙沙的轻响。

父亲有时会默默地在旁边坐一会儿,看着儿子们刻苦的样子,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沉重。他会起身,把油灯捻得更亮一些,或者端来两碗凉开水。

母亲和奶奶则承担了更多的家务,尽量不打扰他们。我也常常安静地坐在旁边,假装玩着几颗石子,实则用意念调动空间那微弱的泉水气息,悄悄融入他们喝的水中,或者在他们疲惫揉眼时,让一丝极淡的清凉拂过他们的额角——希望能帮助他们提神醒脑,增强一点点记忆力和理解力。

我知道,我的帮助微不足道,真正的难关还需要他们自己用汗水去攻克。但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助力,我也希望能给到他们。

白天,他们依旧是勤劳的帮手,只是干活时更加争分夺秒,休息的间隙,也会拿出抄着公式或生字的小纸片,抓紧时间看两眼。建党甚至会一边烧火,一边用烧火棍在地上划拉生字。

村里人很快知道了张家两个小子要考初中的事。有人佩服张家的志气,觉得“老张家家风就是正,孩子有出息”;也有人暗中嗤笑,觉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学都没念完,还想跳级考初中,做梦”;更有甚者,比如孙婆子之流,虽然不敢再明着说什么,但那幸灾乐祸、等着看笑话的眼神,却是藏不住的。

这些目光和议论,建国和建党似乎都屏蔽了。他们眼中只有书本,只有那个即将到来的考试。那场考试,不仅仅是一次学业测验,更是他们向过去屈辱岁月的告别,向未来可能性发出的、最有力的叩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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