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暖灶与新枝
寄往远方的信笺，带着少女忐忑而坚定的心意，飞向了未知的涟漪。而在山村这一端，建国也深知，是时候将他和林雪的事情，正式告知家人了。不同于之前的心事重重和欲言又止，这一次，他心中有了底气，那是月光下的承诺和共同面对的决心赋予他的。
他选了一个晚饭后的时间，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炉火边，气氛最是放松的时候。爷爷眯着眼抽旱烟，奶奶就着油灯缝补袜子，父亲在修理一把旧锄头，母亲和苏晚晴低声说着什么，晓岚安静地看书，我则窝在母亲身边玩着几颗光滑的鹅卵石。
“爹，妈，爷爷，奶奶，”建国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抬起头看他，“有件事，想跟家里说一声。”
众人的目光集中过来，带着询问。母亲和苏晚晴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
“我和……和林雪同志，”建国说到这个名字时，耳根微微发红，但语气平稳，“我们……决定正式建立革命友谊，一起进步。”
堂屋里安静了一瞬，只有炉火噼啪一声轻响。
父亲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目光严肃地看着他：“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建国回答得毫不犹豫，目光迎向父亲，“我们谈过了，把该想的、该顾虑的，都摊开来说了。她……她愿意和我一起面对。”
爷爷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问：“那姑娘，家里是城里的吧？她父母知道吗？”
“她刚给家里写了信。”建国如实回答，“她说，会尽力争取她父母的理解。”
母亲脸上露出又是欢喜又是担忧的神色：“林知青那孩子，人是顶好的，文文静静，知书达理。可……她家里能同意吗？她以后是要回城的呀！”
“妈，”建国看向母亲，眼神恳切，“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好。但我们说好了，现在先一起努力，她支持我学手艺，我……我也会支持她。如果以后真有分开的那天，至少现在不负彼此。如果……如果将来政策变了，或者有其他可能，我们也会一起想办法。” 他没有夸夸其谈，只是陈述着两人达成的共识。
苏晚晴这时柔声开口：“爹，妈，我觉得建国哥和林知青是认真考虑过的。林知青虽然话不多，但心思正，有主见。她愿意把这事告诉家里，本身就是很大的诚意。咱们家……也该有个态度。”
父亲沉默了片刻，看向爷爷。爷爷磕了磕烟袋锅，缓缓道：“建军的事，是你自己做主。晚晴说得对，咱们家得有态度。不能让人家姑娘觉得，咱们不重视，或者藏着掖着。” 他顿了顿，“既然定了，就大大方方的。请人家姑娘来家里吃顿饭，认认门，见见家里人。该说的，该交代的，都摆到明面上。行就行，不行，咱们也不强求，但不能亏了礼数，寒了人心。”
父亲点了点头：“爹说得对。是该请人家来家里坐坐。咱们家什么情况，也让人家姑娘看清楚。以后是苦是甜，她自己心里有本账。”
母亲立刻赞同：“对对对！请林知青来家里！我这就琢磨着做几个菜！晚晴，你也帮着想想，城里姑娘喜欢吃什么口味的？” 她立刻进入了“招待未来儿媳”的紧张又兴奋的状态。
奶奶也放下针线，笑眯眯地说：“林知青那双手，一看就是拿笔的，细得很。来了可别让她干活，就坐着说话。”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邀请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这个“小小联络员”身上。第二天，我跑到知青点附近“玩耍”，“恰好”碰到林雪出来打水。
“林姐姐！”我跑过去，神秘兮兮地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我二哥让我告诉你，我爷爷和爸爸妈妈，想请你明天晚上来家里吃晚饭！”
林雪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神里闪过惊喜、紧张，还有一丝如释重负。张家主动邀请，这意味着接纳，意味着正式的认可。
“真……真的吗？”她声音有些颤抖。
“当然啦！”我用力点头，“我妈妈已经开始想菜单啦！我爷爷说，要请你来认认门，见见家里人！林姐姐，你一定要来哦！”
“嗯！”林雪重重点头，脸上泛起羞涩又幸福的红晕，“我去！谢谢你，念念！”
“不客气！”我笑嘻嘻地跑开了，继续深藏功与名。
为了这次“正式见面”，张家进行了一次虽不奢华却异常郑重的准备。母亲和苏晚晴拿出了看家本领，精心准备了四菜一汤：腊肉炒蒜苗（腊肉是珍藏的最后一点）、葱烧豆腐（豆腐是特意去豆腐坊买的）、清炒自家后院暖棚里新出的菠菜、一盘金黄的炒鸡蛋，汤是萝卜骨头汤，汤色奶白，香气扑鼻。主食是掺了白面的二合面馒头，蒸得松软可口。
爷爷和父亲把堂屋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连门槛都擦得发亮。二叔二婶也早早过来帮忙，二叔特意带来了他新做的一对小巧精致的筷子（算是给小辈的见面礼）建华建平两个堂哥被再三叮嘱要规矩些，不许吵闹。
傍晚时分，林雪如约而至。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穿了一件八成新的浅灰色列宁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手里还提着一小包用牛皮纸包着的水果硬糖（大概是托人从县城捎来的）。看得出她非常紧张，进门时脚步都有些迟疑，脸颊绯红。
母亲第一个迎上去，热情地拉住她的手：“林知青来啦！快进来，外面冷！” 触手一片冰凉，知道她是紧张，母亲更是放柔了声音。
爷爷坐在主位，笑容和蔼：“林同志，欢迎欢迎，快坐。”
父亲也难得地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点了点头。
苏晚晴笑着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糖：“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快坐，喝口热水暖暖。”
我被母亲推到前面：“念念，叫林姐姐。”
“林姐姐好！”我甜甜地叫了一声，成功让林雪放松了些，对我笑了笑。
饭菜上桌，大家围坐在一起。起初气氛还有些拘谨，母亲不停地给林雪夹菜，让她“别客气，就当自己家”。林雪小声应着，吃得不多，显然心思不在吃饭上。
酒过三巡（以水代酒），爷爷作为一家之主，缓缓开口了，语气平和而坦诚：“林同志，今天请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建国这孩子，跟我们说了你们的事。我们老张家，世代庄稼人，后来他二叔学了木匠，算是门手艺。到了建国这一辈，他念了高中，喜欢鼓捣木头，也算是个有想法的孩子。但说到底，根还是在这山村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所有人：“这是建国他爹，张国峰，老实本分，现在主要是种地，偶尔帮衬他二叔。这是建国他妈，李秀兰，家里家外一把手。这是建国的弟弟建党，在县里读高中。这是念念，你见过的，小机灵鬼。建国的大哥在部队当兵，去年刚结的婚，这是晚晴，”他指了指苏晚晴，“建军的大嫂，她妹妹晓岚，在县里读书，今天没回来。这是建国他二叔二婶，做木匠活的，这两个皮猴子是他们的儿子，建华建平。”
爷爷的介绍清晰明了，将张家的家庭成员、主要状况一一摆在林雪面前，没有夸大，也没有隐瞒，就像展示一块未经雕琢的木料，纹理清晰，质地实在。
“我们家的情况，就是这样。”爷爷总结道，“人口多，也没分家，靠工分和手艺吃饭，日子也还可以，，但一家人和和气气，互相帮衬。建国以后，大概也就是走他二叔的路子，或者自己再琢磨点新花样，但总归是在这片地上。” 他看着林雪，眼神慈祥却锐利，“这些，建国大概都跟你说了。我们今天请你来，也是想让你亲眼看看，我们这个家，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人家。你是个有文化的城里姑娘，将来的路跟我们不一样。你和建国的事，我们做长辈的，不干涉。但希望你们都想清楚，看明白。以后的路，是你们自己走，酸甜苦辣，也得你们自己尝。”
这番话说得诚恳之极，没有一丝虚饰，将张家最真实的一面，连同对未来最现实的预估，都摊开在林雪面前。
林雪听得认真，眼眶微微发热。她没想到张家人会如此坦诚，甚至带着一种朴素的尊严。他们没有因为她是城里人而自卑或讨好，也没有因为可能的“高攀”而沾沾自喜，只是平静地展示自己，把选择权完全交到她手里。
她放下筷子，挺直了脊背，目光扫过张家每一张或苍老、或朴实、或年轻、或稚嫩的脸庞，最后落在建国紧张而期待的脸上。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而坚定：
“爷爷，叔叔，阿姨，还有各位……今天能来家里吃饭，我很高兴，也很感谢。家里的情况，建国都跟我仔细说过，我……我都知道。”
“我知道两家条件有差距，知道未来的路可能很难。但是，”她看向建国，眼中闪着光，“我看重的，是建国这个人。他踏实，肯干，有手艺，有心气，对家人好，对我也……很真诚。这些，比什么都重要。”
“至于我家里的态度，我会努力去沟通。但我自己的选择，我会负责。”她转向爷爷和父母，“谢谢你们能这样坦诚地待我。能融入这样一个温暖和睦、互相扶持的家庭，我觉得……很幸运，也很踏实。以后的路，我愿意和建国一起走，一起面对。”
话音落下，堂屋里一片安静，随即，母亲第一个红了眼眶，忍不住拉住了林雪的手：“好孩子……好孩子……” 父亲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点了点头。爷爷捋着胡子，眼中满是赞赏。建国更是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林雪，眼里有光。
二叔二婶也连声说好。建华建平虽然似懂非懂，但也跟着傻笑。苏晚晴轻轻拍了拍林雪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顿晚饭的后半程，气氛彻底融洽起来。大家开始聊些家常，问林雪知青点的生活，林雪也渐渐放松，回答着问题，偶尔还被两个堂哥的调皮话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