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的太行山,早晚还透着寒气。苟庄的维持会长苟得禄,这几天眼皮跳得厉害。
他是个精瘦的老头,五十多岁,山羊胡子,戴顶瓜皮帽。鬼子来了后,他被推出来当维持会长,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可没办法——儿子在北平读书,被鬼子扣着当人质。
这天晌午,他正蹲在自家门槛上抽旱烟,远处土路上来了辆自行车。骑车的是个伪军,车把上挂着条鱼,用草绳穿着,还在甩尾巴。
“苟会长!”伪军老远就喊,“太君有请!”
苟得禄心里咯噔一下。鬼子小队长山田,没事不会找他。
他拍拍屁股上的土,跟着伪军往据点走。据点修在村外山坡上,三层炮楼,围着铁丝网和壕沟。门口站岗的伪军认识他,点点头放行了。
山田在二楼等他。这鬼子小队长三十来岁,留着小胡子,会说几句中国话。桌上摆着地图,旁边还有壶茶——是苟得禄上个月“孝敬”的龙井。
“苟桑,坐。”山田很客气。
苟得禄半个屁股挨着凳子:“太君,您找我有事?”
山田没直接回答,而是指着地图上一个地方:“这里,一线天,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苟得禄点头,“离咱这儿十五里,是个险要地方。两边山崖夹着条小路,只能过一辆大车。”
“嗯。”山田喝了口茶,“明天,皇军有个运输队要从那里过。运的是弹药,去北边的据点。”
苟得禄心里一紧。鬼子这是要干啥?跟他一个维持会长说这个?
山田看着他,小眼睛里闪着光:“这个情报,八路军肯定会感兴趣。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引蛇出洞。”
苟得禄明白了。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
“太君,您是想……”
“你找个可靠的人,把这个消息‘不小心’透露出去。”山田笑了,笑得很冷,“就说运输队只有一个小队护卫,车上全是弹药。时间是后天上午十点。”
“可……可万一八路真来打……”
“那就对了。”山田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的一线天方向,“我在两边山上,埋伏了两个中队。八路来了,就别想走。”
苟得禄腿肚子转筋。他知道,自己成了诱饵的一部分。事成了,他未必有功;事败了,他第一个掉脑袋。
“太君,这……这太危险了……”
“危险?”山田转过身,盯着他,“苟桑,你儿子在北平,皇军对他很照顾。你也不想他出事吧?”
苟得禄脸色煞白,说不出话。
“去吧。”山田挥挥手,“把事办好。记住了——要‘自然’,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苟得禄失魂落魄地出了据点。走到村口时,迎面碰上个人——是村里的光棍汉张瘸子。这人四十多岁,好吃懒做,以前偷鸡摸狗,现在给鬼子当眼线,专盯着八路军的动静。
“哟,苟会长,从太君那儿回来?”张瘸子凑上来,一脸谄笑。
苟得禄心里正烦,没搭理他。
张瘸子却不识趣,跟在后面:“会长,我今儿可立了一功。后山老林子里,看见几个生面孔,像是八路的探子……”
苟得禄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张瘸子。
“瘸子,”他压低声音,“有个事,你帮我办办。”---
消息是傍晚传到陈锐耳朵里的。
来报信的是个放羊的老汉,叫老石,六十多了,放了一辈子羊,对这一带的山路比对自己手掌还熟。他是被李水根发展的情报员,平时就靠放羊作掩护,四处走动。
“陈部长,苟庄那边传出来的消息。”老石蹲在指挥部地上,从怀里掏出个窝头,掰开,里面夹着张小纸条,“鬼子后天要往一线天运弹药,就一个小队押车。”
陈锐接过纸条看。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烧火棍蘸着锅底灰写的。内容很简单:时间、地点、兵力。
“谁传出来的?”
“苟庄维持会一个做饭的婆娘,她男人在咱们这。”老石说,“她说这消息是苟得禄‘不小心’说漏嘴,让张瘸子听见的。张瘸子那狗日的,转头就告诉鬼子了。”
陈锐眉头皱起来。苟得禄这个人他了解,胆小怕事,但不是汉奸。他会“不小心”说漏这么重要的情报?
“还有,”老石补充,“我今儿放羊,在一线天那一片,看见不少新鲜脚印。不是寻常走路的脚印,是当兵的皮靴印,还不少。”
“具体哪?”
“两边山梁上,特别是能藏人的地方。”老石用手比划,“那些脚印,故意用树枝扫过,但没扫干净。我放羊的,眼睛尖,看出来了。”
陈锐心里咯噔一下。他走到地图前,找到一线天的位置。两边是陡峭的山崖,中间一条窄路。如果真如老石所说,两边山上藏了兵……
“这是个套。”赵守诚走过来,指着地图,“鬼子故意泄露运输队的情报,引咱们去伏击。等咱们进了口袋,两边山上伏兵杀出,来个瓮中捉鳖。”
陈锐没说话,只是盯着地图。手指在一线天周围慢慢移动。
“打不打?”赵守诚问。
“打。”陈锐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但咱们换个打法。”
他详细说了计划:派一支精干小分队,冒充主力去伏击运输队。等鬼子伏兵暴露后,主力部队不从正面硬拼,而是绕到鬼子伏兵的侧后,反过来包围他们。
“关键是时机。”陈锐说,“小分队要拖住鬼子,给主力迂回争取时间。这个任务……很危险。”
“我去。”站在旁边的老侦察兵孙大眼开口,“我带三十个人,足够了。”
陈锐看着他。这个满脸刀疤的老兵,从打黄崖堡活下来后,就憋着一股劲,要给牺牲的弟兄报仇。
“好。”陈锐拍拍他肩膀,“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歼敌,是缠住敌人,拖时间。能拖多久拖多久。”
“明白。”---
后天凌晨,天还没亮,孙大眼带着三十个人出发了。
这三十人都是老兵,个个身经百战。装备也不错——每人一支步枪,四颗手榴弹,还有两挺机枪。他们走小路,绕开可能被监视的路线,悄悄向一线天摸去。
同一时间,陈锐带着主力四百人,从另一个方向出发。他们的路线更远,要绕一个大圈,才能到达预定位置。
山路难行。初春的冻土还没完全化开,踩上去咯吱作响。战士们沉默地走着,只有脚步声和偶尔的咳嗽声。
刘春生也在这支队伍里。他是被齐家铭派来“见习”的,任务是记录新炮弹在实战中的表现。这孩子背着一杆比他还高的步枪,腰里别着两颗手榴弹,还挎着个小本子。
“怕不怕?”旁边一个老兵问他。
刘春生摇摇头,又点点头:“有一点。”
老兵笑了:“怕就对了。不怕的,那是傻子。”
上午九点,主力部队到达预定位置——一线天东北方向三里外的一片密林。这里地势高,能俯瞰整个战场。
陈锐举起望远镜观察。一线天静静地躺在山谷里,那条窄路像根细线。两边山崖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孙大眼他们到了吗?”
“到了。”通讯员低声说,“十分钟前发来信号,已经埋伏在路南侧。”
“鬼子呢?”
“运输队已经出发了,按时间推算,十点整能到一线天。”
陈锐看了眼怀表:九点四十。还有二十分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山风很冷,吹得人手脚冰凉。战士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九点五十五分,望远镜里出现了目标——五辆卡车,沿着土路缓缓驶来。打头车上架着机枪,车厢里站着穿黄军装的鬼子。
“一个中队,没错。”赵守诚低声说。
陈锐没说话,只是盯着车队后面的山路。按照计划,孙大眼他们会在车队完全进入一线天时动手。
十点整,车队驶入窄路。
动手!”陈锐心里默念。
几乎同时,南侧山坡响起枪声!孙大眼他们开火了!
子弹像雨点一样射向车队。第一辆车被打爆了轮胎,歪在路中间。后面的车刹不住,撞在一起。鬼子兵跳下车,依托车辆还击。
一切都按剧本上演。可接下来,该出现的伏兵……却没出现。
陈锐心头一紧。难道鬼子改了计划?还是孙大眼他们暴露了?
正疑惑时,异变突生。
一线天北侧的山崖上,突然冒出大量人影!不是从预先判断的伏击位置,而是更靠后的地方!至少两百多鬼子,正从陡坡上快速滑下,直扑孙大眼他们的侧翼!
“坏了!”赵守诚脸色变了,“鬼子伏兵换位置了!”
陈锐也看出来了。鬼子比他们想的更狡猾——伏兵不在最容易藏身的地方,而是在更难攀登但更隐蔽的位置。这样一来,孙大眼他们完全暴露在火力之下。
望远镜里,能看见孙大眼他们正在拼命还击。但两面受敌,地形又不利,很快就被压制住了。
“主力,出击!”陈锐嘶吼。
不能再按原计划迂回了。现在必须正面强攻,救出孙大眼他们。
四百人从密林中冲出,像一股洪流,扑向一线天北侧的鬼子伏兵。枪声、爆炸声、喊杀声瞬间响成一片。
鬼子显然没料到还有一支主力部队。他们原以为能轻松吃掉孙大眼的小分队,没想到背后杀出这么多人。一时间阵脚大乱。
但鬼子毕竟是精锐。混乱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就迅速组织起防御。机枪架起来,掷弹筒开始发射。
冲锋的部队被压制在一片开阔地上。子弹打在土里,溅起一串串烟尘。不断有人中弹倒下。
“炮兵!”陈锐吼,“把炮架起来!”
两门迫击炮被紧急架设。刘春生和另一个炮兵手快速调整。他们没时间慢慢瞄准,只能凭经验估算。
“放!”
炮弹呼啸而出,落在鬼子阵地上。爆炸掀翻了几个鬼子,但没造成太大伤亡——鬼子很聪明,散得很开。
继续!别停!”
炮弹一发接一发。刘春生手很稳,装填、发射、再装填。烟熏得他睁不开眼,耳朵也被震得嗡嗡响,但他没停。
终于,有一发炮弹落在鬼子机枪阵地附近。虽然没直接命中,但爆炸的冲击波掀翻了机枪手。那挺机枪哑火了。
“冲啊!”部队抓住机会,再次发起冲锋。
这次突破了防线。战士们冲进鬼子阵地,展开白刃战。刺刀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混在一起。
陈锐也冲了上去。他手里拿着支三八大盖,刺刀上滴着血。一个鬼子挺着刺刀冲过来,他侧身避开,反手一刀捅进对方肋下。温热的血喷了一身。
战斗很激烈。鬼子拼死抵抗,我军也杀红了眼。双方都不断有人倒下。
就在这时,一线天南侧传来更密集的枪声——是孙大眼他们,在绝境中发起了反冲锋!
两面夹击下,鬼子终于撑不住了。开始有人往后跑,然后越来越多。溃败像瘟疫一样蔓延。
“追!别让他们跑了!”赵守诚嘶吼。
部队开始追击。但陈锐喊住了:“停止追击!打扫战场,救人!”
他知道,穷寇莫追。何况这里地形复杂,万一还有伏兵就麻烦了。
战士们开始清理战场。鬼子的尸体横七竖八,血把土地都染红了。我军伤亡也不小,到处是伤员在呻吟。
陈锐找到孙大眼时,这个老兵正靠在一块石头上,胸口三个血洞,血还在往外冒。
“大眼!”陈锐冲过去。
孙大眼看见他,咧嘴笑了:“部长……我……我没怂……”
“我知道,我知道。”陈锐撕开衣服给他包扎,但血根本止不住。
“鬼子……换地方了……我大意了……”孙大眼喘着粗气,“差点……害了兄弟们……”
“你救了大家。”陈锐握紧他的手,“要不是你们拖住鬼子,主力也来不及。”
孙大眼眼神开始涣散。他望着天空,喃喃道:“天……真蓝……”
手松开了。
陈锐坐在他身边,很久没动。周围是打扫战场的战士,是伤员,是尸体。阳光很刺眼,照在血泊上,反射出诡异的光。
“部长。”刘春生走过来,手里拿着小本子,脸上全是黑灰,“记录……记好了。”
陈锐接过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炮弹落点、杀伤效果、暴露的问题……
“春生,”他忽然问,“你怕死吗?”
刘春生愣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怕。但沈老师说过,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没价值。”
陈锐拍拍他肩膀:“去帮忙救伤员吧。”
刘春生走了。陈锐站起身,环视战场。这一仗,赢了,但赢得惨烈。孙大眼的三十人小分队,活着回来的不到十个。主力也伤亡近百。
缴获倒是不错:五辆卡车基本完好,车上确实有弹药,还有粮食和药品。打死打伤鬼子估计有两百多。
可这代价……太大了。
“老陈,”赵守诚走过来,脸色凝重,“抓了个活的。”
是个鬼子电报员,腿上中弹,跑不了。很年轻,可能还不到二十岁,吓得浑身发抖。
“问出什么了?”
“他说,”赵守诚压低声音,“这次伏击,是冈崎亲自设计的。目的不只是消灭咱们的有生力量,更重要的是……试探咱们的炮兵实力。”
陈锐心头一沉:“他们知道了?”
“知道了大概。”赵守诚说,“这电报员说,上级严令,要搞清楚八路军的炮是从哪来的,有多少,精度如何。还提到一个词……‘清源’。”
“清源?”
“对。清水的清,源头的源。”赵守诚看着陈锐,“我估摸着,是要清查、清除咱们的军工来源。”
正说着,那个鬼子电报员突然挣扎着坐起来,用生硬的中文说:“还……还有……”
“说。”
“专家……要来。”电报员喘着气,“从北平……来专家……带机器……找……找你们造炮的地方……”
说完,他倒下去,没气了。
陈锐和赵守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寒意。
风从山谷吹过,卷着硝烟和血腥味。远处,一线天的山崖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像一张正在收拢的巨口。
真正的危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