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2月底,香港电台十大中文金曲颁奖典礼在红磡香港体育馆落幕。镁光灯聚焦在舞台中央,获奖者们手持奖座笑容灿烂,而beyond五人坐在观众席的阴影里,脸上的表情从期待逐渐凝固成失望。
那一年,beyond一直被看好是新人奖的铜奖得主。《亚拉伯跳舞女郎》专辑卖出近四万张,在独立厂牌中已是亮眼成绩;《昔日舞曲》在电台有一定播放率;乐队在年轻乐迷中的口碑正在积累。几乎所有音乐杂志的预测都将beyond列为新人奖热门。
然而,最终登上领奖台接过铜奖的,是Sony旗下蓝战士乐队(blue Jeans)。
镜头扫过beyond坐席时,家驹正低头整理吉他拨片链,阿paul面无表情地鼓掌,世荣抿紧嘴唇,家强眼神茫然,远仔则一直盯着舞台。那个镜头只停留了三秒,却在日后成为乐迷心中经典的“失落时刻”。
失望的不单止是我与beyond。颁奖礼结束当晚,Kinns办公室的电话就开始响个不停——都是愤怒的乐迷。
“点解啊Leslie哥?明明beyond好过blue Jeans好多!”
“系咪有黑幕?”
“我哋全班同学都投咗beyond票!”
更让我触动的是,三天后,同事递给我一张在海报栏撕下的手绘海报。粗糙的纸张上,用马克笔愤怒地写着:
“公理何在!?
beyond《亚拉伯》卖过四万张
蓝战士得万几张
港台系咪盲嘅!?”
海报边缘还有乐迷的签名和留言,密密麻麻。Leslie小心地将这张海报对折,收进文件袋。那一刻他知道,有些东西必须改变了。
颁奖礼结束不到一周,Leslie特意前往广播道的香港电台大楼。
在台长办公室外等了半小时后,我终于见到了吴锡辉(Raymond)。巧合的是,第二台台长张文新也在他办公室里,两人正在喝茶。
“Raymond你好,有啲嘢想同你讲吓,”Leslie开门见山,“系关于新人奖嘅。我觉得beyond冇咩理由会攞唔到奖?,佢哋只《亚拉伯》大碟都差唔多卖到金唱片销量啦……”
吴锡辉放下茶杯,表情如常淡定:“Leslie呀,你都知道我哋香港电台不嬲都好公平架啦。我哋啲奖冇得内定架,大部分嘅票都系由听众投嘅,边度话有得造马吖!”
他顿了顿,继续用那种惯常的官腔:“beyond可能系输咗少少嘅啫。beyond都算好好架啦!旧年我哋个大show都有搵佢哋做嘉宾吖!佢哋只新歌《旧日的足迹》都好似啱啱上咗榜啦!我哋港台已经好帮beyond架啦!”
全程不到十分钟。张文新在旁边偶尔点头附和,但一言不发。离开电台大楼时,三月的冷风吹在脸上,Leslie却觉得心头有火在烧。
回到二楼后座排练室时,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家驹看到Leslie,放下吉他走过来:“喂Leslie,港台新人奖嗰度究竟点搞架?班兄弟个个都冇晒瘾?。港台摆明当我哋冇到啫,见亲啲fans个个都问点解我哋攞唔到奖?哎!都唔知点答佢哋。”
他抓了抓头发,难得地露出烦躁神情:“系啦!不如呢两日你上嚟band房同班兄弟倾吓啦。”
Leslie看着家驹——这个平时总是沉稳、照顾所有人的大哥,此刻眼中也有掩不住的失落。不只是为奖项,更是为那种被体制无视的无力感。
烟灰缸里堆满烟蒂,桌面上摊开着beyond出道两年的所有资料:唱片销量报表、演出记录、媒体报道、财务收支……
两年了。
大家都很努力地付出,可是距离成功的路依然是可望不可及。尽管深信某天beyond一定会大红大紫,可是以Leslie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解决、改变将会不断重复在面前的难题。
香港电台的漠视、大公司的挤压、媒体的偏见——这些系统性难题,不是靠努力就能跨越的。
第二天下午,Leslie和乐瑶再次来到二楼后座。这一次,Leslie带了一个爆炸性的提议。
“我哋开记者招待会,”Leslie看着五张年轻的脸,“公开杯葛香港电台。”
band房里顿然寂静一片。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街道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每个人的面上都流露着一副紧张不安的表情。接着所有人的视线都从我的方向转移到跟他们同样不知所措的大佬:家驹身上。
家驹首先咽一下喉咙,然后说:“哗Leslie,唔系咁大镬吖嘛?第日同港台冇得玩过?!”
这时世荣也开腔,声音里满是担忧:“系啦!咁样第日咪净系靠晒商台?咁对我哋影响好大?!”
理解他们的恐惧。在香港乐坛,公开得罪香港电台几乎等于自杀——电台封杀、演出机会锐减、媒体冷待。对一个还在上升期的乐队来说,这可能是毁灭性的。
“我谂得好清楚架嘞,”Leslie平静地分析,“依家咁既环境根本就冇得玩!我哋搞唔搞都咁大镬,都系一样架啦!横又死掂又死!”
Leslie拿出那份榜单:“阿敬同黄凯芹一入榜就喺我地最高嗰个位置,你话啦!咁点搞吖?出声都冇用架,电台上边班大佬点会睇我哋啲细公司。”
然后,Leslie抛出了最关键的信息:
“嗱!我谂住第日唔再做唱片公司嘅嘢架啦,以后Kinns净系做番经理人同埋publishing就算啦。依家你哋唔会冇人签吖!唱片公司嘅嘢……倾紧架啦,倾掂咗再同你哋讲啦。”
世荣很紧张地打断Leslie:“咁系边间唱片公司呀?点解冇听你讲过嘅?如果佢哋知道我哋会杯葛港台,咁仲会唔会签我哋架?”
“唱片公司都系啱啱最近先至倾嘅,”Leslie安抚道,“总之唔驶惊啦,唱片公司果边我会搞掂架啦。今次记者招待会啲见报肯定好劲,港台就算唔妥我哋,第日都唔敢乱嚟啦。”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每个人都在消化这个疯狂的计划。
最后,家驹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
“讲真吖,港台真系好大细超架。好似阿敬只《酒店大堂》咁,首歌系几正嘅,我都几锺意,不过冇乜理由差咁远吖!黄凯芹就冇得讲啦!自己友。”
他顿了顿:“好彩商台果边都好support我哋。你问我?我梗系唔想搞到咁大镬啦!不过你都话冇第二条路行咯,同埋第日都系俾唱片公司出面帮我哋行台嘅,咁我又觉得ok?!”
他环视其他四人:“如果你哋都唔反对嘅,咪就咁决定罗!死就死啦!”
到了这个时候,大家的情绪才慢慢轻松下来。
阿paul首先问Leslie,语气里带着调侃:“喂Leslie,开完记者招待会你仲敢唔敢上港台架?”
家强马上抢着说:“你因住阿张文新劈死你呀!”
远仔则打趣地说:“唔系吖!张文新实系响鹅颈桥果度啫,同啲婆仔一齐打小人——”他模仿着打小人的动作和腔调,“系敢打你Leslie打!你个死人头!打死你为止吖!哈哈哈……”
band房里爆发出久违的笑声。在不到一个小时内,一件令人极度忧虑的事情变成了大家互相调侃的笑料。
这就是beyond可爱之处——即使在最沉重的时刻,他们总能找到释放压力的方式。尤其是家驹,别看他是乐队的大哥,通常最喜欢搞笑话的总是他。
1988年3月19日,记者招待会在尖沙咀一家酒店的会议室举行。
到场记者人数超出预期——原本准备了三十个座位,最后连走廊都站满了人。当beyond五人走进会场时,闪光灯亮成一片。
Leslie代表乐队宣读声明,措辞强硬但有理有据:列出《亚拉伯跳舞女郎》的销量数据,对比blue Jeans的销量;指出《旧日的足迹》在榜单上受到的不公平对待;质疑香港电台评选机制的透明度。
家驹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说得很诚恳:“我哋唔系输唔起,我哋系要一个公平嘅竞争环境。如果因为公司细就要被睇低,咁香港乐坛只会越来越单一。”
当天下午,爆炸性的新闻开始传播。
后来大家才知道,那天香港电台第二台恰好在附近举行另一个记者会,时间安排在我们结束之后。于是,所有记者在采访完beyond后,可以直接移步到隔壁追问张文新的回应。
有记者后来私下告诉我:“嗰日真系完美,两边反应即刻可以写埋入同一篇报道。张文新块面黑过镬底,但又要扮大方话‘尊重乐队嘅意见’。”
1988年3月20日,全香港几乎所有日报都在娱乐版以显着篇幅报道了这件事。《东方日报》《成报》《明报》《星岛日报》……那天乐瑶买了十一份报纸,每一份都有相关报道。
标题一个比一个抢眼:
“beyond公开杯葛港台,控诉奖项不公”
“细公司乐队怒吼:我要公平!”
“香港电台遭beyond狠批,张文新尴尬回应”
在当时的香港乐坛,一个乐队公开批评香港电台是前所未有的大事。这已经超出了娱乐新闻的范畴,触及了行业垄断、资源分配、公平竞争等更深层的问题。
报道持续发酵了整整一周。电台节目讨论,报纸专栏评论,连电视新闻都有简讯报道。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让beyond的名字第一次突破了音乐版面的局限,进入了更广泛的大众视野。很多人因为这场风波,第一次听说这支乐队,然后去找他们的歌来听。
当然,代价也是沉重的。接下来几个月,香港电台几乎不再播放beyond的歌,一些原本安排好的电台访问也被取消。
但与此同时,商业电台的支持更加明确,地下乐迷的拥护更加坚定,而我和新唱片公司的谈判——也因为beyond突然暴增的知名度——进展得更加顺利。
那场记者会结束后的深夜,乐瑶独自在办公室整理剪报。电话响了,是家驹。
“睇晒啲报纸未?”他问。
“睇紧。”
“会唔会……太激?”
“已经行到呢步,冇得回头啦。”乐瑶说,“而且我哋冇做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家驹说:“系,我哋冇做错。音乐应该系公平嘅。”
挂断电话后,乐瑶看着窗外香港的夜景。这座城市有太多不公平的游戏,太多看不见的规则。但至少今天,有一支叫beyond的乐队,用他们的方式发出了抗议的声音。
那声音或许微弱,但确实存在过。
而所有听见的人都会记得:在1988年的春天,有几个年轻人,为了公平,打了一场很多人不敢打的仗。
这场仗没有立刻改变世界,但它改变了beyond——让他们更坚定,更团结,更清楚自己要坚持什么。
而这,或许就是最大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