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紫禁城武英殿,东暖阁。
烛火摇曳,将三人影子映照在,绘制江海舆图的屏风上。
李嗣炎放下茶盏,轻点地图北方的中原之地:房卿,庞卿,今岁湖广已定,江北更是全歼阿济格镶白旗,阵斩鳌拜、鄂硕,生擒孔有德,虏酋仅以身免!
此刻北方震怖,清廷胆寒,正应乘胜追击!孤意已决,最迟明年开春,便要集结大军北伐,一举克复中原!
然而见房玄德欲言又止,只当对方没明白自己的战略意图,霍然起身,为二人解释道:镶白旗乃满洲八旗精锐,此役尽丧,非同小可,清廷如今非但折一臂膀,更失军心士气。
北方汉民久苦虏政,闻我王师捷报,岂不箪食壶浆?若待其缓过气来,重整旗鼓,则我今日战机尽失!
他手指划过黄河:此刻北伐,有三利:我军新胜,士气如虹,清军新败,人心惶惶。其二,北方各镇观望之徒,见我势大,必望风归附。最后还可趁八旗内斗未平,打他个措手不及!
房玄德沉吟良久,终于缓缓开口:王上所言战机,确是天赐,然则…北伐非仅凭一腔热血,百万大军远征千里,粮草才是关键。
话落,户部右侍郎庞雨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王上!若欲明年北伐,不如现在便斩了臣的脑袋!
臣……臣实在变不出粮草了啊!
李嗣炎眉头骤紧:荒谬!查抄八省藩库得银一亿八千万两,便是堆成山也够吃十年。
这才打了两场仗,你就敢跟孤哭穷?说!是不是你户部中饱私囊,上下其手?
王上明鉴!庞雨抬起惨白的脸,竟真从袖中掏出蓝皮账册,捧过头顶献上。
银子还在库里堆着,可江南市面的粮食早已收购一空!今岁东征耗粮二百八十万石,湖广战事又去一百二十万石,江北之战再耗四十万石。
——这还没算随军百万民夫的口粮!如今湖广百万流民每日张口待哺,太仓存粮已不足五十万石啊!
房玄德闻言,不禁也诧异道:庞侍郎,今年江南风调雨顺,何至缺粮至此?
下官正要禀报!
庞雨爬起来,为俩人翻开账册,十月末以来,北上粮船暴增三倍,皆以贩往山东河南为名,可河南饥荒,山东糜烂,哪来的银钱购粮?臣怀疑……怀疑士绅有人暗中资敌!
闻言,李嗣炎对侍立在殿门外的亲卫,沉声道:“传水师提督杜永和、罗网督主刘离见孤。”
约莫两刻钟后,殿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亲卫高声唱名:“水师提督杜、罗网督主刘,奉召觐见——”
二人趋步入殿,至御前一定距离,齐刷刷拂袖行礼:“臣等,参见王上!”
杜永和身着麒麟补子绯色公服,额角微汗,显是从衙署匆忙赶来。
刘离则是一身不起眼的青色常服,眉宇间带着一股尚未散尽的煞气,他方才正在北镇抚司处理公务。
李嗣炎没有立刻叫起,目光落在刘离身上,语气沉冷:“刘离,罗网近日可有江北及市面粮情的奏报?”
刘离保持躬身姿势,从容禀道:“回王上,臣正欲呈报。据各府坐探所察,近两月来,徽州江氏、镇江王氏等数家大粮商,名下货船北运频次异常,远超往年。
其多以‘接济京畿旧都灾民’为名,然数额巨大,远超常理,且多在夜间交接行迹诡秘。
臣已觉有异,正在深挖其背后关节与最终去向,此为首要可疑商家的名录,与初步查证情况,其粮秣疑似经运河最终流入……山东建虏之手。”
话落,他双手呈上一份密折,由近侍将密折转呈至案头。
李嗣炎快速浏览,眼中寒光更盛,这才转向杜永和,并展示了那份名录:“杜卿。”
“臣在!”杜永和沉声应道。
“情况已明,即日起,水师需全力封锁江口及沿海要道,对所有北上的漕船、商船严加盘查!
凡名录上所涉商号之货船,一经发现运载粮、铁、硫磺等违禁物资,无需请示,立即扣留!孤的旨意是——片板不得入北!”
杜永和肃然领命:“末将明白!即刻调整水师布防,绝不让此等资敌之行得逞!”
“刘离,依据此线,给孤彻查到底!不仅要摸清他们的运粮网络、资金流向,更要揪出朝中是何人在为他们遮掩疏通!务必要人赃并获,必要时准你便宜行事!”
“臣,遵旨!”刘离深深躬身,知道王上是要动真格的了。
随即,二人领命而去。
如今新朝初立,百废待兴,虽有江北之大捷,但根基未稳,贸然倾国北伐,确非万全之策。
李嗣炎转向户部右侍郎庞雨,语气已然不同:“庞卿,北伐之事,关系国运,不可操切。
你方才所虑,乃是老成谋国之言,明岁‘定业’元年,当以固本培元为要,然军粮之事,亦不可松懈,查漏补缺、广开源路之策,照常进行,以为长远计。”
庞雨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叩首:“王上圣明!臣必竭尽全力,保障军民用度,稳固后方!”
处理完迫在眉睫的粮草争议,他的思路转向海上布局,这个聚宝盆无论如何需要利用起来。
沉吟片刻,对房玄德道:“房卿,另有一事,孤意已决由户部、王室、以及郑家,三方共同出资组建一支联合船队。
此船队不为征战,专司南洋、东洋贸易,乃一营利机构。
此事,交由孤的王妃总揽,户部及相关部门协同办理,旨在通商裕国,亦为将来海上粮道预作铺垫。”
房玄德心领神会,这是将王室利益、户部与郑氏海商集团捆绑的妙棋,也是开辟新财源的重要举措,当即应承:“臣遵旨,即刻会同相关衙门拟定章程,呈报王妃殿下定夺。”
直到所有人离去,东暖阁内一时静默。
李嗣炎捏了捏眉心,脑中想这才想起某些被遗忘许久的人。
他对亲卫都尉道:“传孤旨意,召:李岩、红娘子;马士英、阮大铖、钱谦益,孙可望、艾能奇、刘文秀等人,于武英殿觐见。”
............
一个时辰后,武英殿内庄严肃穆。
李嗣炎高坐王位,看着殿下神情各异跪伏在地的众人。
内心有些感慨万千,大概这就是曹老板喜欢收集人才癖好吧,不过他可没沉迷到放归敌将的程度。
他的目光先落在孙可望、艾能奇、刘文秀三人身上,这三人归附最晚,需要既予安抚又加约束。
“孙可望、艾能奇、刘文秀。”
“末将在!”
“尔等弃暗投明有功于国,孤向来量才施用,孙可望,闻你善于理事,孤授你广西布政使司经历司都事(正八品),赴广西辅佐巡抚颜胤绍,处理地方庶务,好生历练以观后效。”
孙可望略感失望,虽非军职但亦是实缺,且广西远离中枢,恰可避开南京是非,立刻叩首:“臣谢王上隆恩,定当竭尽所能!”
“艾能奇、刘文秀,你二人勇猛可嘉,即日起入天策军,授游击将军,望你二人恪尽职守,磨砺性子,早日成为国之干城。”
“末将谢恩!必不负王上期望!”二人得授军职,心中稍安,虽然职位有些低,起码安全能够有保障。
接着,他看向被晾晒最久,神色最为忐忑的马士英、阮大铖、钱谦益。
“马士英、阮大铖、钱谦益。”
“罪臣在。”三人声音发颤,谁知道过了这么久,这位秦王会不会卸磨杀驴?
“尔等前朝旧臣,闲置已久,可知孤意?”李嗣炎语气转冷。
“念在尔等尚有才名,姑且给尔等戴罪立功之机。”
“钱谦益,”李嗣炎点名,谁也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恶意。
“你名满东南,士林领袖,当知税赋乃国之血脉,即日起,你入户部麾下新设之‘稽税司’,授从七品稽税使。
专司稽查江南各府县税粮亏空、勋戚士绅偷漏税款之事,望你秉公执法,勿负孤望。”
啊?稽税司?——收税?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数月闲置,早已磨平了他不少棱角。
拒绝?他不敢,错过了这个村,谁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重新步入官场。
“唉……时也,命也。” 他在心底长叹一声,既然无法反抗,那便只能尽力周旋。
或许……或许这反而是个机会?若能借此展现出不可或缺的价值,未必不能重新站稳脚跟。
至于那些曾经的“友人”……只好先苦一苦他们,骂名……暂由我来担了,毕竟追缴国税于大义名分上,终究是站得住脚的。
这一切心潮翻涌,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他脸上不敢露出半分异样,迅速将额头磕在金砖上,言语里满是感激:“罪……臣钱谦益,领旨谢恩!王上给予戴罪立功之机,臣……感激涕零,定当恪尽职守,厘清税弊,以报天恩!”
李嗣炎微笑点头,他相信就凭对方在历史上做的那些事,绝对是一把快刀!好刀!
“马士英,授你应天府治中,协理南京城治安、漕运等务,戴罪立功。”
“阮大铖,授你礼部祠祭清吏司主事(正六品),整理典章,协理祀事。”
二人亦知这是冷遇闲置,但能在新朝得官职已属万幸,连忙谢恩。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李岩与红娘子身上,这二人被羁押两月,观察期已够,其才能心性也已大致了解。
“李岩,红娘子。”
“败军之将,听凭殿下处置。”一片石之败后李岩想到很多,姿态也放得很低,全然没有所谓的倨傲。
“李岩,孤知你通晓经济,体恤民情,即日起,你与钱谦益一同入稽税司,授从七品稽饷副使。
此职虽险,但若能厘清税弊,充盈国库,便是大功一件,升迁可期。你可愿意?”
李岩瞬间明白,这是让他和钱谦益互相制衡,也是真的要用其才于棘手之处。
他看了一眼红娘子,毅然道:“臣李岩,愿往!必竭尽全力,以报王上!”
“红娘子,你可愿随李岩同往稽税司?司内需人护卫稽查,亦可在税兵中安置一员女将,协理安全。”李嗣炎语气缓和。
眼见能和相公一起工作,她自然毫不犹豫:“民妇愿随夫君左右,但凭王上差遣!”
一番安排,可谓人尽其用,将不安定因素转化为治理工具,尤其是对钱谦益和李岩的任用,堪称神来之笔。
(书友们,咱寻思今天更的有些少,加更一章,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