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偏殿内烛火摇曳,将众多朝臣的身影投映在四海屏风上。
李嗣炎刚刚写下《江户条约》的朱批,墨迹未干,张煌言便步履沉重地趋步入内,双手呈上一封边角已被雨水浸渍的密奏。
陛下,征南将军六百里加急。张煌言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虑。
李嗣炎展开那厚实的桑皮纸,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扑面而来,信纸上的字迹,不似李定国往日那般遒劲有力,反而显得有些虚浮。
臣定国顿首...开篇尚是寻常奏报,但越往后读,李嗣炎愈发神色凝重。
南征之地林深瘴浓,十步之外不辨人影军士连日呕泻,肢冷如冰一营三百人,能执械者不足五十......
其中一段细节描写:昨夜又抬出十七具尸首,皆面唇青紫,七窍渗血,随军郎中断为瘴毒入心,药石罔效。
今晨点校,卧病者已逾千人,哀嚎之声不绝于营......
李嗣炎猛地抬头,仿佛透过重重宫墙,看见了那片吞噬大唐,精锐之师的绿色地狱。
他沉声问:阮氏主力何在?
张煌言苦笑:李将军言,至今未与敌军主力照面,偶有交锋,皆是阮氏小股部队袭扰,放上几箭便遁入密林。我军......追之不及。
他继续禀报,声音沉重:李将军恳请暂缓攻势,并急调云贵广西土兵为前锋。
另需大量槟榔、雄黄、常山等驱瘴药材,还有......
顿了顿...涩声道:两千二百口棺木。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烛芯噼啪作响,户部尚书庞雨忍不住出声:陛下,若按此筹备,加之抚恤银两,仅安南一线,今岁军费就要超支二百余万两......
够了!李嗣炎断然抬手,目光扫过舆图上,那片被朱笔圈出的雨林,传旨:准李定国所请,征阮之事暂缓,着太医院选派二十名精擅瘟病的太医,携带《瘴疟论》典籍及所需药材,即日南下。
“告诉李定国,朕不要他速胜,但朕的旨意,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
传朕的严令,晓谕南征全军:自即日起,所有将士严禁饮用生水! 各营必须以哨为单位,掘井取水,设立专人,日夜不停,必须将水煮沸放凉后方可饮用!
违令者,无论官兵,初犯鞭刑二十,再犯者连同其直属上官,一体连坐受刑! 朕要用严刑,逼他们养成保命的习惯!”
说到这他停下看了一眼桌面,黄锦立刻端上一杯,温好的武夷山大红袍。
李嗣炎接过卓饮了一口,继续道:“着兵部、户部,即刻联办,除太医药物外,火速向安南调拨十万斤艾草,五千斤硫磺,配发至各营帐。
令将士们每日以艾草熏营,硫磺碾末,撒于营区四周及鞋袜之内,以驱蚊虫蛇鼠!
此事,由随军御史监督执行,若有克扣延误,朕唯你二人是问!”
他深吸一口气,压住内心的焦灼,看向房玄德:“首辅,立刻以六百里加急,行文云、贵、桂三省督抚,命他们即刻就地招募熟悉山林、不畏瘴疠的土司兵成立山地营,许以双倍饷银,优先补充李定国部!
告诉他们,朕只要精壮敢战之人,限期每年二月,必须开赴前线!”
“谨遵谕令。”
................
如果说南疆的困境,是预料之中的困难,那么接下来由通政使,颤巍巍呈上的一份密报,则像一点火星,瞬间引爆了压抑已久的火山。
“陛…陛下…杭州六百里加急…”通政使陈通达恨不得将自己埋地里,几乎拿不住那封奏报。
李嗣炎接过目光扫过,起初是疑惑,随即一股肉眼可见的血色,涌上脖颈与面颊。
他额角青筋暴起,捏着奏报狠狠摔在桌上。
“走——水——?”他低沉地重复着这两个字,那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轰隆!!!”
一声巨响震动了整个宫殿!李嗣炎猛地一脚,竟将身前沉重的紫檀木御案,直接踹得翻滚出去。
案上的奏章、笔墨、玉玺盒轰然飞溅,碎裂声不绝于耳!
他霍然起身,近两米的身躯在龙纹常服的包裹下,肌肉贲张,犹如一头被激怒的恶龙彻底苏醒。
狂暴的杀气与着帝王威严,席卷紫宸殿。
“偏偏在钦差抵达当晚?!偏偏烧死了他?!天下有这么巧的事?!啊?!”他的怒吼声如同惊雷,震得梁柱上的灰尘都簌簌而下。
“当着朕的面,杀朕的钦差!这是在向朕示威!这是在挖朕的墙角,动摇朕的江山!!”
殿内所有侍从、侍卫,乃至几位重臣,在这滔天威势下早已魂飞魄散,齐刷刷地跪倒一片,以头触地浑身战栗,连大气都不敢喘。
首辅房玄德虽勉强维持姿态,但后背的官袍也已被冷汗浸湿,心中骇然:“陛下冲阵杀伐养出的这股煞气…威势是愈发惊人了…”
李嗣炎豁然转向兵部尚书,厉声道:“张煌言!调……”
“陛下!不可!”房玄德深知皇帝盛怒之下,恐怕真要直接调兵血洗苏杭,他必须阻止事态无限扩大。
他猛地叩首,急切道:“陛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还请您将此事交由臣!交由内阁去办!”
他抬起头目光恳切,话语速极快:“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共主,若因此事直接动用大军,正中那些魑魅魍魉下怀。
这些人想将水搅浑,把事情闹大,以此裹挟民意对抗朝廷!请陛下给臣,给全体都察院一个机会!”
房玄德重重磕头,掷地有声:“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必以此事为引,将苏杭官场、商界之蠹虫连根拔起!将新《工坊则例》推行下去!
若不能查个水落石出,若不能给朝廷、给天下一个交代,臣愿悬首杭州城门!!”
李嗣炎胸口剧烈起伏,如同风箱般喘息着,骇人的目光盯在房玄德身上,殿内空气凝固得仿佛要结冰。
良久,那狂暴杀气才一点点收敛,他缓缓坐回龙椅,声音余怒未消,却也恢复了理智:“好…朕,就给内阁这个机会。”
接着他看向跪伏在地的众臣,心中顿时有了人选,“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白文选!”
“臣在!”白文选应声出列,声音洪亮,并无惧色。
“朕命你为钦差大臣,加兵部右侍郎衔,赐王命旗牌,定业剑!节制苏杭两地一切军政刑名!
接替冯双礼未竟之责,给朕狠狠地查!一查钦差死因,二平民变工潮,三定工商律例!天塌下来,有朕顶着!”
他盯着白文选,语气森然,下达了最终旨意:“记住,朕,要看到人头落地。”
房玄德与白文选同时深深叩首:“臣,领旨!”
待群臣皆已退出,紫宸殿内只剩一地狼藉时,李嗣炎身上的帝王之怒瞬间从脸上消失。
他平静地坐回龙椅,甚至悠闲地啜了一口,已然微凉的大红袍。
“出来吧。”他对着空寂的大殿淡淡说道。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巨大的四海屏风后转出。
他身着鲜红斗牛服,满金盘梭绣出的龙形凶兽盘绕周身,在烛光下折射出幽冷光泽,昭示着御赐的殊荣。
他正是直属于皇帝,媲美前朝锦衣卫的组织——罗网的指挥使,刘离。
“查得如何?”李嗣炎的语气淡然,与方才的暴怒判若两人。
刘离单膝跪地,声音没有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事实:“启禀陛下,杭州之事,表面是工坊主盘剥过甚激起民变,实则背后有人串联煽动,意在阻挠《工坊则例》,试探朝廷底线。”
他略微停顿,继续道:“据查,以巴城甲必丹颜二娘族侄、苏州‘永盛号’东家颜永贵为首,纠集了杭州、松江等地数家大工坊主,早已暗中串联。
他们不仅买通杭州府衙小吏,在钦差抵达前便掌握了其行踪,更通过层层关系,将手伸进了……吏部考功司、户部度支司,乃至刑部浙江清吏司。
冯御史之死,绝非意外,乃杀人灭口,意在恐吓后来者。”
李嗣炎静静听着,指尖轻敲龙椅扶手,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颜二娘……”李嗣炎轻声咀嚼着这个名字,闲暇时似乎听皇后提起过。
“她的船往来东西洋,与皇后母族郑家的生意也偶有交集,盘子确实够大。
但仅凭一个海外商贾,还没这个胆量和能耐,直接把手伸进朕的六部司衙,更不敢动朕的钦差。”
“陛下明鉴。”刘离低头道。
“颜永贵等人行事之资金、人手,来源极为隐秘,所有线索指向他们便似断非断,仿佛有一层无形之壁,遮挡了更深处的勾连。
臣初步判断,他们亦是受人驱使的棋子,真正的幕后之人藏得极深,其布局老辣手脚干净,一时难以追踪,要揪出元凶,尚需时日与…更进一步的契机。”
“果然如此。”李嗣炎轻哼一声,知道罗网能在短时间内,查到这么多事情,已经不输于当初的锦衣卫了。
“朕不过是几年未大开杀戒,有些人就忘了,这江山是朕带着将士们,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不是跟他们吟风弄月,和光同尘混出来的。”
他站起身,走到那被踹翻的御案旁,俯身拾起一枚滚落在地的玉镇纸,放在手中把玩。
“吏部觉得考功由心,户部以为度支可贪,刑部认为天高皇帝远……连朕派下去的钦差,他们都敢一把火烧了。
是觉得朕的刀钝了,还是觉得这龙椅坐久了,脾气也变好了?”
他回头看向刘离,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朕今日这场戏,就是敲打敲打这些元勋故旧,功臣元老,告诉他们别仗着从龙之功就敢躺在功劳簿上,在朕的眼皮底下懈怠政务,甚至结党营私。”
“陛下圣明。”刘离低头道。
“白文选是柄好刀,够锋利,也够直。”李嗣炎将镇纸,放回残破的案几上。
“让他去明处查,去杀,去立威,你和你的人继续在暗处盯着,朕倒要看看,白文选这把刀砍向颜永贵这些棋子,会惊出多少蛇虫鼠蚁,又会牵扯到朝中的哪些‘大人物’。”
“臣,明白。”刘离的身影再次悄然后退,融入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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