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杭州按察使司衙门的后宅花厅里,按察使沈德彰正襟危坐,准备用早膳。
桌上摆着的是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米粥,一碟黑乎乎的盐渍菜梗,还有半个啃剩的杂面馒头。
他吃得极其缓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珍馐。
这位执掌一省刑名,纠劾百官的从三品大员,就用这连寻常狱卒都不如的饭食,开启了他两袖清风的一天。
筷子刚碰到那根菜梗,庭院外骤然响起雷鸣般的砸门声,紧接着是家丁的惊恐尖叫!
房门从外面撞开,一身绯色官袍,按着定业剑的钦差白文选,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罗网番子,出现在沈德彰面前。
沈德彰持筷的手稳如泰山,眉头微蹙,脸上是愠怒之色:白侍郎?你这是何意?即便你是钦差,也无权擅闯本官私宅,惊扰本官家眷......
惊扰?白文选不等他说完,冷笑一声,目光扫过那张寒酸的餐桌。
啧啧....沈大人这早膳,真是清苦得让人......惋惜啊。
沈德彰放下筷子,挺直腰板凛然道:白侍郎休要含沙射影!本官为官数十载,上对得起陛下,下对得起黎民,一向清廉自守,人所共知!
你今日若拿不出真凭实据,本官定要上奏天子,参你一个污蔑重臣,扰乱地方之罪!
真凭实据?好说!白文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从身旁千户贾正经手中,取过一本厚厚的账册,随意翻开一页。
定业三年五月,沈继荣通过永盛号,向你白银五千两,以助你打点京中关系。
八月,赵弘文以修缮祖宅为名,送你京郊良田百亩。
十二月,陈仰宗更是一次性赠你南洋明珠一斛,东珠五十颗......沈大人,你这祖宅,怕是比陛下的宫殿还要金贵吧?需要如此打点修缮?
沈德彰脸色微变,但依旧强撑:一派胡言!这都是奸商攀诬构陷!单凭几本不知所谓的账册,就想定本官的罪?白侍郎,你也太小看我大唐的律法了!
构陷?
白文选猛地合上账册,厉声喝道,那就请沈大人,好好看看什么才叫铁证!给我搜!
一声令下,武备军士立刻如狼似虎般散开,沈德彰的府邸表面看去,墙皮剥落,家具陈旧,处处透着清廉的寒酸。
然而在罗网专业的侦查手段下,伪装被一层层撕开。
报!书房东墙夹层内,发现银箱二十口!满装五十两官银!
报!卧房床下地窖,起获金圆整整十箱!每箱百枚,枚枚足金足两!
报!后园假山密室,查出......查出银圆不下百箱,初步估算,逾百万之巨!另有翡翠玛瑙、古玩字画无数!
一箱箱贴着封条的官银被抬出,在朝阳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紧接着是更多的箱子,里面是码放整齐、黄澄澄的金圆,每一枚都象征着巨大的财富。
最后,当士兵们喊着号子,将那些几乎抬不动的巨大木箱,从假山密室中艰难挪出,打开箱盖时,里面堆积如山、撞击作响的银圆,几乎晃瞎了所有人的眼睛!
那密密麻麻的银色光芒,与花厅餐桌上那碗清可见底的米粥,形成了荒诞到极致的窒息对比!
沈德彰看着,那堆满了整个庭院的金银,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那副精心维持了数十年的清廉面具彻底碎裂。
他腿一软,若非身后有椅子靠着,几乎要瘫倒在地。
沈德彰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辩解道:这.....这些都不是我的......定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栽赃?你这桌上每一粒米,就着这满院子的金银下咽,就不怕噎死吗?”白文选抓起一把银圆,任其从指缝间叮当作响地滑落。
不!不是这样的!沈德彰突然扑倒在地,抓起一把银圆紧紧抱在怀里。
我一分没花啊!我真的一分钱都没花!我祖上八代都是寒门,穷怕了.。
我就是每天晚上看看,数一数......我真的没花啊......
白文选一脚踢开他怀中的银圆,厉声道:你没花?那杭州百姓的血汗钱去哪了?那些被你冤判的苦主,又该找谁申冤?沈德彰,你贪的不是钱,是良心!是公道!
沈德彰瘫坐在银圆堆里,终于彻底崩溃,嚎啕大哭: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可这些钱我真的不敢花啊,......每次收钱我都做噩梦,梦见老母亲拿着拐杖打我......
不!你不是知道错了,你只是知道自己快死了!白文选冷冷地看着他。
摘去他的乌纱,剥去他的官袍!将这巨蠹打入杭州死牢!让他好好尝尝,什么叫做自作自受!
士兵们上前,粗暴地扯下沈德彰的官帽,扒去他那身打着补丁的官服。
昔日威风八面的按察使大人,此刻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出府门,拖向他亲手为无数人打造的森严牢狱。
白文选看着沈德彰被拖走的背影,又扫了一眼那满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金山银山,脸上没有丝毫轻松。
他紧绷着脸压下心中翻腾,对贾正经沉声道:将这里的情况,连同查获的财物明细,八百里加急,密奏陛下!告诉陛下,杭州的蠹虫,不止这一条!
沈德彰的倒台,如同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
白文选持着罗网查获的账册与口供,开始了一场席卷整个杭州官场的雷霆肃清。
都转运盐使司副使张明远,在前往衙门的轿中被拦截,从其轿座暗格搜出,尚未转移的金圆三千枚。
杭州市舶司提举海国梁,正在码头上指挥心腹将一箱箱象牙、犀角装入商船时被当场擒获。
杭州府同知李达,则在自家小妾房中缠绵,被破门而入的武备军从床上拖下,从床板下搜出藏着的数万银圆。
…… 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被勾去,装满囚犯的囚车,日夜不停地在杭州街道上穿梭,最终都汇向同一个目的地——按察司大牢。
这座由沈德彰亲自督造的监狱,此刻却关满了它的主人及其党羽。
昔日里称兄道弟、同流合污的官员商贾,如今在牢房中面面相觑,悔恨、恐惧、互相指责之声不绝于耳。
阴暗潮湿的甲字三号牢房内,曾经称兄道弟的挚友们,正上演着一出好戏。
沈德彰!你这个伪君子!盐使司副使张明远,双手死死抓着牢栏,对着角落里的按察使嘶吼。
当初是谁拍着胸脯说,出了事我担着?现在倒好,第一个把我们供出来的就是你!
蜷缩在草堆里的沈德彰抬起头,凌乱的花白头发下,是一双浑浊的眼睛:张明远,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贪得无厌,非要收那最后一笔,我们何至于此......
我贪得无厌?张明远怒极反笑,转身对着其他囚犯喊道。
诸位听听!咱们的按察使大人,每个月收着最多的孝敬,住着最破的宅子,现在倒成了清官了!
隔壁牢房的市舶司提举,海国梁突然用力拍打隔栏,镣铐哗啦作响:都别吵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陈仰宗那个王八蛋倒是跑得快,留下我们在这里等死!
等死?
杭州府同知李达,突然从地上爬起来,脸色惨白,不会的......不会的......我上有老下有小,白侍郎一定会网开一面的......
网开一面?
张明远冷笑一声,李同知,你床底下那五箱银圆,可是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抬出来的!
这话像是点燃了火药桶,李达猛地扑到牢栏前,嘶吼:那还不是你们逼的!第一次收钱的时候,是谁说的这是规矩?是谁说的不收就是不给我们面子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赵弘文,突然幽幽开口:现在说这些晚了......我早就说过,做事要留余地,沈继荣非要动钦差,这下好把大家都拖下水......
放汝娘的屁!沈德彰突然暴起,踉跄着冲到牢栏前。
当初分钱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可没说要留余地!赵弘文,你放印子钱逼死人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留余地?
牢房外,值守的狱卒听着里面的争吵,忍不住嗤笑:这些大人们,平日里人模狗样,现在倒像是菜市口抢食的野狗。
另一名老狱卒,慢悠悠地喝了口酒:让他们吵吧,咱们按察司大牢建好三年,还是头回这么热闹,你听丙字牢那边商贾们也在狗咬狗呢。
果然,从走廊深处传来商贾们的哭嚎:沈继荣你这个天杀的!非要拉着我们跟你一起死!
赵弘文!你说过钱庄的账目万无一失的!
陈仰宗倒是跑得快,留下我们在这里顶罪!
在这片混乱中,沈德彰突然安静下来。他缓缓滑坐在地,望着从小窗透进来的一缕月光,喃喃自语:一步错,步步错......当年我也想做个好官啊......
张明远闻言,狠狠地啐了一口:省省吧沈大人!你那套的把戏,留着到阎王殿前演吧!
就在这时,牢门突然打开,一名狱卒高喊:张明远、海国梁、李达,提审!
刚才还吵作一团的三人,顿时面如土色,李达更是直接瘫软在地,裤裆湿了一片。
看着被拖走的同僚,沈德彰突然发出一阵凄厉怪笑,在阴森的牢房里久久回荡。
..........
(这帮人不知道,三个商人都没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