勐拉镇不大,一条坑洼的主街贯穿南北,两旁是些低矮的建筑,杂货铺、简易餐馆、挂着暧昧红灯笼的小旅馆,以及几家门窗紧闭、招牌模糊的铺面。空气中弥漫着香料、油炸食物、劣质烟草和某种若有若无的甜腻气味混合的复杂味道。街上行人不多,但各色面孔都有——皮肤黝黑的本地人,神色警惕的过客,眼神飘忽的瘾君子,还有几个挎着步枪、漫不经心晃荡的武装分子。
林寒渊他们用美金从一个急于变现的当地人手里买下了一辆半旧的军用吉普,又花了半小时,沿着颠簸的土路来到了镇子边缘。他们选择了一家名为“丛林之眼”的破旧宾馆,三层小楼,墙壁斑驳,但胜在地形复杂——背靠一片杂乱的坡地,侧面是一条污水沟,前后门都有观察视野。
前台是个昏昏欲睡的老头,只收现金,不问来历。林寒渊要了二楼相邻的三间房。夏晚星坚持要和他在一间,林寒渊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默认了。房间狭小,有两张窄床,床单泛黄,但还算干净,窗户外装着锈蚀的铁栏。
“你在这里休息,不要出门。我跟灰熊,张乾他们去一趟野象酒吧。”林寒渊检查了一遍房间,确认窗户锁好,又检查了床底和柜子,“山鹰会留在隔壁,有事用这个。”他递给夏晚星一个伪装成普通打火机的微型警报器。
夏晚星脸色依旧苍白,长途颠簸耗尽了她本就所剩不多的体力。她知道自己现在硬要跟去只会是拖累,便顺从地点了点头,低声道:“你们小心。”
“嗯。”林寒渊简短地应了一声,转身出门。
门外,灰熊和张乾正靠在墙上,一见他出来,立刻站直了身体,只是灰熊脸上还带着一丝没来得及收起的促狭笑意。
“头儿,我们这不是担心夏医生和你在里面在出了什么事情嘛……”灰熊挠着头,嘿嘿傻笑。
“我看你是跟海鲨那小子学坏了,尽学些不着调的。”林寒渊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走吧,去‘野象酒吧’踩踩点去。”
三人下楼。刚走出宾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踏上主街潮湿的碎石路面,远处——他们来时的东南方向,浓密的丛林上空,骤然亮起了几团橘红色的火光!
“轰轰——!”
沉闷的爆炸声接踵而至,即使隔着数公里,依然能隐约感觉到脚下地面的微震。爆炸的火光在夜色中格外刺眼,惊起林间一片飞鸟。
“头儿!响了!”灰熊兴奋地低呼一声,拳头攥紧。
张乾也眯起眼睛,看向那个方向:“听声音,至少触发了三处。布置的‘礼物’应该都送出去了。”
林寒渊驻足,望着远处尚未完全消散的火光和升起的淡淡烟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在街灯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就是不知道,炸死的是刀疤本人,还是只收了他几条走狗的命。”
“不管怎样,够那老小子喝一壶的了。”灰熊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爆炸的余波似乎并未在这个边境小镇引起太多骚动。街上零星的行人只是抬头望了一眼,便又漠然地低下头,继续自己的事情。在这里,枪声和爆炸声,或许比夜间的虫鸣更常见。
“走吧,别误了时间。”林寒渊收回目光,率先朝镇子深处走去。
野象酒吧。
酒吧位于勐拉镇相对“繁华”的中心区域,一栋两层的水泥建筑,外表涂着斑驳的暗红色油漆,门口挂着一个歪斜的木牌,上面用潦草的英文和当地文字写着“wILd ELEphANt”。厚重的木门紧闭,但门缝里透出浑浊的光线和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声,混合着劣质酒精和汗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推开沉重的木门,喧嚣的音浪和混杂的气味几乎让人窒息。酒吧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光线昏暗,烟雾缭绕。劣质的彩色射灯旋转着,在攒动的人头上投下光怪陆离的斑点。中央是一个简陋的舞池,几个穿着暴露的女人随着震耳的音乐扭动着身体。四周散落着破旧的桌椅,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大声划拳的酒客、窃窃私语做着交易的黑市贩子、眼神麻木的瘾君子、还有几桌明显是武装分子的人,枪就随意地靠在桌边。
空气闷热而污浊。
林寒渊的目光快速扫过全场,不动声色地将几个可能的出口、视线死角、以及那几桌带枪的人的位置记在心里。他打了个手势,三人走到吧台角落一个相对僻静的位置坐下。
“三位,喝点什么?”一个脸上有刀疤、缺了只耳朵的酒保走过来,用抹布随意擦了擦油腻的台面。
“三杯啤酒。”林寒渊用当地语说道,口音不算标准,但足以交流。他放下一张有些皱的美金钞票在台上。
酒保收起钱,很快端来三杯泛着泡沫的浑浊液体。
林寒渊端起酒杯,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酒吧的每一个角落。嘈杂的音乐、扭动的人影、浑浊的空气……这里就像一个微缩的罪恶集市,每一张面孔下都可能藏着危险或秘密。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吧台斜对面一个相对独立的卡座上。
那里坐着一个女人,与周围粗犷混乱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她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色猎装,材质考究,即使在这昏暗光线下也能看出质感。一头微卷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发色在变幻的射灯下呈现出深栗色的光泽。面容姣好,带着一种混血儿特有的立体感,眉眼精致,鼻梁高挺,唇角自然上扬,即便不笑也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此刻,她正微微侧头,手里摇晃着一杯琥珀色的液体,眼神平静地观察着酒吧里的众生相,姿态放松,却隐隐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疏离感。
在她周围,或坐或立着四五个男人,清一色的深色便装,身材精悍,眼神锐利如鹰,看似随意,实则站位巧妙,将她护在中心,并且完全封锁了几个可能被袭击的角度。他们身上没有明显的武器凸起,但林寒渊能看出他们腰侧、腋下甚至脚踝处可能藏匿着致命家伙。更重要的是,那种经历过真正生死搏杀、对危险有着本能感知的冷冽气质,绝非普通保镖或地痞所能拥有。
“乾子,”林寒渊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用只有身边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看卡座那边,那个女人……眼熟吗?”
张乾和灰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张乾起初只是随意一瞥,但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女人脸上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凝神细看。几秒钟后,他眼神一动,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头儿……那个女人……是不是有点像我们三年前在东南亚那次‘撤侨’掩护任务里,从那个军阀地堡里顺带救出来的那个……那个华裔富商的女儿?我记得当时她脸上都是灰,还发着高烧,迷迷糊糊的……”
灰熊也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你这么一说……轮廓是有点像。但当时乱哄哄的,那女孩又吓坏了,缩在角落里,看得不是很真切。”
林寒渊没有回答,只是将杯中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目光深邃。
也许是他们注视的目光停留得稍久了一些,也许是某种直觉,卡座上的女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缓缓转过头,视线穿过舞池晃动的人影和缭绕的烟雾,精准地投向了林寒渊他们所在的吧台角落。
当她的目光与林寒渊平静却锐利的眼神在空中交汇时,女人整个人明显顿了一下。她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骤然收缩,呼吸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这张脸……这双眼睛……
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荡开涟漪。三年前那个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的潮湿夜晚,地堡摇晃的灯光,惊恐的尖叫,混乱的枪声……然后是一队如同神兵天降般破门而入的身影,干脆利落地解决了看守。为首的那个男人,脸上涂着油彩,看不清具体容貌,唯独那双眼睛,深邃、冷静、仿佛能洞穿一切黑暗,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在混乱中一把将她从角落里拉起来,塞给旁边一个队员,只说了一句简短有力的“跟上”,便转身继续投入战斗,为她和其他被困者杀出一条血路。
是他吗?那个只存在于她午夜梦回和深刻记忆中的身影?
林寒渊看着女人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确定。他没有躲闪对方的视线,反而从容地拿起酒杯,朝着她的方向,隔空微微示意了一下,动作自然随意,就像普通酒客偶然的目光相遇。
女人怔了怔,随即,唇角那抹习惯性的、带着距离感的弧度,悄然融化,化作一个真切而明媚的微笑,眼中似乎有光点亮了。她没有犹豫,放下手中的酒杯,优雅地站起身。
她这一动,周围那几个保镖立刻警觉起来,目光齐刷刷地锁定了林寒渊三人,身体微微调整,进入了随时可以应对突发状况的戒备状态。但他们没有阻拦,只是无声地跟着女人移动,保持着紧密的护卫阵型。
女人穿过略显拥挤的舞池边缘,摇曳的身姿吸引了周围不少目光,但她毫不在意,径直走到了林寒渊面前。离得近了,更能看清她的容貌,确实精致得有些夺目,混合着东方婉约与西方立体的美感,身材高挑匀称,在猎装的包裹下显得利落而富有力量感。
她在林寒渊旁边的吧台凳上自然地坐下,手肘支着台面,托着腮,侧头看向林寒渊,嫣然一笑,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激动:
“这位帅哥,能一起喝一杯吗?”
她说的是一口流利且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
林寒渊尚未回答,旁边的酒保已经识趣地凑了过来。女人看都没看酒保,目光依然停留在林寒渊脸上,随意道:“给这桌再上四杯你们这里最好的威士忌,记我账上。” 语气自然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笃定。
酒保连忙点头哈腰地去准备了。
女子很从容的坐在了林寒渊的身边。
“我叫高瑾,”女人伸出手,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们。” 她说“再次”两个字时,语气微微加重,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寒渊。
林寒渊伸出手,与她轻轻一握便松开,触感微凉。“林寒渊。”他报出名字,语气平淡。
“林、寒、渊……”高瑾轻声重复了一遍,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在心里,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果然是你。三年了,我一直想当面说声谢谢,可惜没有机会。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重逢。”
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只有他们四人能听清:“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如果你们不介意,我的地方更安静,也更安全。或许……我们还可以聊聊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勐拉镇,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可是军人啊。”
她的目光扫过林寒渊三人虽经伪装却难掩精干的气质,意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