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停,无疑给了溃败的日军一口宝贵的喘息之机。他们利用这短暂的时间,更加玩命地向后狂奔,与852师脱离了接触。
夜幕,终于缓缓降临。
在夜色的掩护下,从华北方面军增援而来的日军第36、37师团等部,开始按照上级指令,依托尚未被完全突破的次要阵地,极其狼狈却又有序地从交战区域撤离。他们丢弃了大量的重伤员、武器装备和物资,只想尽快逃离这片吞噬了无数同伴生命的战场。
而在南京城内,战斗远未结束。
尽管天色已黑,但城内的枪声、爆炸声依然此起彼伏,毫无停歇的迹象。残存的日军化整为零,利用他们对城市建筑的熟悉,潜伏在错综复杂的街巷之中。几乎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巷口、每一栋看似废弃的楼房窗口,都可能隐藏着几头乃至十几头决心死战到底的鬼子兵。他们打冷枪、设诡雷、发动小规模逆袭,无所不用其极。
这迫使87军的战士们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班排为单位,逐街、逐巷、逐屋地进行地毯式搜索和清剿。每一步都充满危险,每一扇门后都可能爆发血腥的近战。进展异常缓慢,但战士们目光坚定,他们深知,必须将这城内的最后一点毒刺彻底拔除,南京才能真正回到人民的手中。黑夜中闪烁的枪口焰和不时升起的照明弹,映照着一张张坚毅而疲惫的脸庞,这场收复南京的血战,仍在继续。
南京城内,原日军华中方面军司令部,曾经将星云集、电文频传的指挥中枢,如今死寂得如同墓穴。只有远处零星传来的枪声和爆炸声,提醒着这里尚未完全脱离战场。司令官畑俊六大将独自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所有的窗帘都被拉上,只有一盏昏黄的台灯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投下微弱的光晕。
他如同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木偶,所有的动作都变得缓慢而机械。那柄象征武士身份的短武士刀——“肋差”,已经被他擦拭得寒光凛冽,几乎能映照出他此刻扭曲而麻木的面容。他用那块洁白的手帕,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打磨着本就锋利的刀刃,仿佛要将自己一生的罪孽、失败与不甘都磨进去。
他的嘴唇不时无声地翕动着,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低语,时而像是忏悔,时而又像是诅咒。忽然,他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空洞的眼睛望向虚空,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轻声问道:
“田中君……你……逃出去了没有?”
这声询问轻得如同叹息,充满了不确定性与最后的一丝挂念。然而,话一出口,他便像是耗尽了力气,又缓缓低下头去,继续那无休止的擦拭动作,仿佛刚才那句话从未出现过。他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某个最终时刻的信号,或许是……他自己设定的结局。
与此同时,87军前线指挥部。
这里的气氛与鬼子司令部的死寂截然不同,虽然同样忙碌,却充满了胜利在望的昂扬与有序。周正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袅袅茶香稍稍驱散了空气中的硝烟味。他神态从容,听着警卫兵清晰、快速地汇报着从南京城内各个方向传来的最新战况。
“……中华门区域已基本肃清,残敌退往鼓楼方向……光华门我军正在清剿负隅顽抗之敌……”
就在这时,特种作战旅旅长周仓带着一阵风闯了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连敬礼都透着一股喜气:“司令!您猜猜看,我们特旅在下关码头那边,堵住了条什么样的大鱼?”
周正轻轻吹开浮在茶汤表面的茶叶,呷了一口,抬眼看他,语气平静无波:“看你这得意劲儿,难不成是把鬼子司令官给我逮着了?”
“嘿嘿,”周仓挠头一笑,“鬼子司令官暂时还没影儿,但我们截住了一个想化妆溜走的鬼子参谋,看肩章,是个中将!肥头大耳的,看样子官儿肯定不小!”
周正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沉声道:“一个中将,分量不轻,但畑俊六才是正主。继续加大搜索力度,尤其是可能的地下通道、秘密据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让他跑了。”
“是!司令!我亲自带人再去排查一遍!”周仓收敛笑容,郑重敬礼,转身快步离去。
指挥部内恢复了之前的节奏,周正对警卫兵示意:“继续汇报。”
而南京城内的枪声,如同除夕夜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彻了整整一夜。
那是肃清残敌的战斗,是收复失地的最后乐章。每一串短点射,每一声手榴弹的闷响,都意味着一个负隅顽抗的据点被拔除,一群冥顽不灵的鬼子被消灭。
直到东方既白,晨曦微露。
激烈的枪声终于逐渐变得稀疏、零落,最终慢慢停歇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战后特有的、带着疲惫与硝烟气息的宁静。
而在那间昏暗的司令部办公室内,畑俊六已然换上了一身洁净的正式军服,跪在墙壁上那幅裕仁天皇的肖像画前,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就这样整整跪了一夜。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顽强地穿过窗帘的缝隙,如同一柄金色的利剑,精准地投射在他苍白而憔悴的脸上时,他紧闭的双眼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最后一次双手捧起了那柄已被他体温焐热的短刀。冰凉的刀身贴着他的额头,他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解脱般的决绝,对着那缕阳光,也对着眼前的肖像,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语气,喃喃自语:
“时候到了……该来的,终归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