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后的那几天，房子里安静得可怕。
曾经虽然也算不上温馨，但至少有母亲的唠叨、沈建军偶尔的呵斥，还有我和沈野之间小心翼翼的互动，可现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旷和沉默。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双双无助的手，抓不住任何东西。
我和沈野一起把散落的杂物收拾干净，那些被沈建军翻乱的抽屉、打翻的花盆，还有母亲留下的零星物件，我们一件件归置好，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的空洞也填补起来。沈野话很少，只是默默地干活，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也只是用袖子随意地擦一下。
我想帮他分担，可他总是把重活抢过去，让我做些整理书本、擦拭桌子之类的轻活。“你还小，好好学习就行，这些活我来做。”他总是这样说，语气坚定，不容我反驳。
房子收拾干净后，显得更加空旷了。原本就简陋的家具孤零零地摆放在那里，墙面的斑驳和地面的裂缝都暴露无遗，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我们把母亲留下的那点钱小心翼翼地存起来，放在一个铁盒子里，藏在床底下。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是我们当时仅有的全部积蓄，也是我们面对未来唯一的底气。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客厅冰冷的沙发上，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歪斜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味，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悲伤。
我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上脱落的木屑，心里乱糟糟的。母亲的离开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我心里，时不时就会隐隐作痛。我想念她，哪怕她曾经那么严厉，那么让我远离沈野，可她终究是我的母亲。可我又怨恨她，怨恨她那么轻易地就抛弃了我，抛弃了我们。
“饿了吧？”沈野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默。
我抬起头，看到他正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我面前。
那是半块面包。
面包已经完全干硬了，边缘卷曲发黑，表面还沾着一点细小的灰尘，显然是存放了很久，可能是他之前藏起来应急的。我记得母亲还在的时候，家里的粮食就不算充裕，沈野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自己经常吃不饱，没想到他还藏了这样半块面包。
“吃吧。”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我看着他手里的半块面包，又看了看他清瘦的脸庞。他的眼底还有淡淡的青黑，想来是这几天没睡好，加上干了不少重活，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疲惫。可他的眼神却很亮，像黑夜里的星星，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不饿，你吃吧。”我摇摇头，把面包推了回去，“你这几天干了这么多活，肯定比我饿。”
“我吃过了。”沈野说谎了，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眼神也微微闪躲了一下。我知道，他根本就没吃东西，这几天我们都没怎么开火，家里只剩下一点快要过期的挂面，他肯定是想留给我吃。
“你骗人。”我的声音有些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沈野哥哥，我们一起吃吧。”
沈野看着我，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找了一把干净的小刀，把那半块干硬的面包小心翼翼地切成了两半，一半递给我，一半自己留着。
面包真的太干了，我咬了一小口，粗糙的口感在嘴里摩擦，难以下咽，甚至有些刮喉咙。可我还是慢慢咀嚼着，一点点咽下去。因为我知道，这半块面包里，藏着沈野对我最深沉的照顾和担当。
“好吃吗？”沈野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
我用力点点头，挤出一个笑容：“好吃，比以前吃的面包都好吃。”
沈野也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一缕阳光，瞬间驱散了笼罩在我们心头的阴霾。他低下头，小口吃着自己手里的那半块面包，吃得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我们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安静地吃着这半块干硬的面包，没有太多的话语，却有一种莫名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暂时忘记了眼前的困境和未来的迷茫。
吃完面包，沈野把面包屑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倒进院子里的垃圾桶。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铁盒，就是我们用来存放钱的那个。他坐在我身边，打开铁盒，里面的几张纸币静静地躺在那里，显得格外单薄。
“这些钱，省着点花，应该能撑一段时间。”沈野的声音很平静，“我已经跟学校请假了，明天就去工地找活干。”
“请假？找活干？”我愣住了，心脏猛地一缩，“你要辍学？”
沈野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嗯，家里现在这个情况，我不能再上学了。我得赚钱，还清那些债务，还得养你。”
“不行！”我立刻反对，声音有些激动，“你不能辍学！你才十五岁，正是读书的年纪，你要是辍学了，以后怎么办？”
“读书不重要。”沈野摇摇头，“你还小，你得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离开这里，过好日子。我是男生，早点赚钱养家是应该的。”
“可是……”我还想再说什么，眼泪却先掉了下来，“沈野哥哥，都是因为我，你才要辍学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就可以继续上学，不用承担这么多……”
“跟你没关系。”沈野打断我，伸手轻轻擦了擦我的眼泪，他的指尖很粗糙，却带着温暖的温度，“就算没有你，这些债务也得我来还。我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我必须承担起责任。”
“可是我不想你辍学。”我哽咽着，抓住他的手，“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我可以少吃点东西，我可以放学去捡废品，我可以……”
“不行。”沈野摇摇头，语气很坚定，“你要好好学习，这才是最重要的。捡废品赚不了几个钱，还会耽误你学习。你放心，我去工地干活，工资不低，只要我好好干，很快就能还清债务的。等债务还清了，我就回来继续上学，好不好？”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还清那笔巨额债务。可我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我怎么劝，他都不会改变主意。
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我心里既感动又愧疚。他明明比我大不了几岁，却要像一个成年人一样，扛起所有的重担。他本该在教室里读书，和同龄人一起玩耍，却要过早地踏入社会，去工地干那些繁重的体力活。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还有那笔沉重的债务。
“沈野哥哥，”我紧紧地攥着他的手，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太累了，不要受伤了。”
“我知道。”沈野点点头，反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大，很有力，紧紧地包裹着我的小手，“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好好学习，别让我担心。”
那天晚上，天黑得很早。没有电灯（我们为了省电，尽量不开灯），只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放在桌子上，发出昏黄而微弱的光，照亮了不大的一片区域。
我坐在桌子前，拿出课本，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沈野明天就要去工地干活的样子，我想象着他在烈日下搬砖、扛水泥的场景，想象着他累得满头大汗、浑身酸痛的样子，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闷闷的。
沈野坐在我对面，手里拿着一根小木棍，在地上随意地画着什么。煤油灯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他的眼神很专注，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野哥哥，你明天要去哪个工地啊？远不远？”我忍不住问。
“不远，就在城东那个新建的小区，走路半个多小时就能到。”沈野抬起头，看着我，“你放心，我每天都会回来的。”
“那你中午吃饭怎么办？工地有食堂吗？”
“有，不过有点贵。我打算自己带饭，早上煮点粥，装在饭盒里，中午热一下就能吃。”
我点点头，心里却更加愧疚了。他要干那么重的活，却只能吃简单的粥，而我却能在学校里吃相对规律的饭菜。
“我明天早上给你煮粥吧。”我说，“我还可以给你炒个咸菜，放在粥里一起吃，这样也能下饭。”
沈野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暖意：“不用了，你早上还要上学，起那么早会耽误你睡觉的。我自己煮就行。”
“我不困。”我摇摇头，“我早点起来，煮好粥再去学校，不耽误的。”
沈野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身边的沈野已经睡着了，他的呼吸很平稳，偶尔会发出轻微的鼾声。我能看到他在月光下的侧脸，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做什么不好的梦。
我知道，他心里一定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那笔巨额债务，还有未来的不确定性，像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心上。可他在我面前，总是表现得那么坚强，那么无所不能，仿佛只要有他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悄悄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他的胳膊很结实，却也很清瘦，能摸到皮下凸起的骨头。我想起他背上那些狰狞的疤痕，想起他为了保护我而受伤的样子，想起他递给我那半块干硬面包时坚定的眼神，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沈野哥哥，”我在心里默默地说，“谢谢你。谢谢你没有丢下我，谢谢你愿意养我。我一定会好好读书，将来一定会报答你。”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不知道我们要多久才能还清那些债务。可我知道，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我们不放弃彼此，就一定能熬过所有的艰难险阻。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悄悄起床了。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传来几声鸡鸣。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打开煤油灯，开始淘米煮粥。
厨房很小，到处都是油污，锅碗瓢盆也都有些破旧。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把米淘干净，放进锅里，加上水，然后点燃了灶火。火苗“呼呼”地燃起来，照亮了小小的厨房，也带来了一丝温暖。
粥煮好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我盛了两碗粥，又从咸菜坛子里捞出一点咸菜，切成碎末，撒在粥里。沈野也起床了，他换上了一身旧衣服，那是他以前穿的校服，洗得发白，却很干净。
“粥煮好了？”他走到厨房门口，看着我。
“嗯，快趁热吃吧。”我把一碗粥递给她。
我们坐在厨房的小桌子前，安静地吃着粥。咸菜的咸味和粥的清香混合在一起，虽然简单，却让人觉得很满足。
“我走了。”沈野吃完粥，拿起放在一边的帆布包，对我说道。
“嗯。”我点点头，心里有些不舍，“你路上小心点，干活的时候别太拼命，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沈野看着我，笑了笑，“你也一样，在学校好好听课，别胡思乱想。放学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他转身走出厨房，走出院子。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巷口的拐角处。他的脚步很坚定，没有回头。
我站在院子门口，看着巷口的方向，心里充满了牵挂和担忧。我不知道他这一天会经历什么，会不会遇到困难，会不会受伤。可我知道，他一定会拼尽全力，为了我们的未来，为了那句“以后我养你”。
太阳渐渐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巷子里，驱散了清晨的寒意。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家里，拿起书包，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能辜负沈野的付出。我要努力学习，将来考上好的高中，好的大学，找到一份好的工作，和他一起还清债务，一起过上好日子。
虽然现在的生活很艰难，虽然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可我不再感到无助和迷茫。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愿意为我遮风挡雨，愿意用自己的青春和汗水，为我撑起一片天。
他说，以后他养我。
这简单的五个字，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扎下了根，慢慢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给了我无穷的勇气和力量。
我握紧书包带，加快了脚步。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我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还会有很多坎坷和荆棘。可只要一想到沈野，想到他坚定的眼神和温暖的笑容，我就充满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