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伽门农的舰队,如同受伤的迁徙兽群,终于在一片铅灰色的天幕下,蹒跚着驶近了那个曾决定它们命运起点的海域——奥利斯港。这里的海岸线熟悉而又陌生,记忆中的喧嚣与出征前的狂热早已被死寂取代。嶙峋的礁石沉默地刺破海面,荒芜的海滩上看不见欢迎的人群,只有几只被遗弃的破旧小船骨架,半埋在沙砾中,诉说着时光的流逝与世事的无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海藻腐烂与湿冷岩石的特殊气味,风吹过空阔的港湾,发出低沉的呜咽,仿佛无数亡魂在此地盘桓不去。
“海豚号”率先下锚,铁链摩擦船体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阿伽门农站在船头,身披象征胜利与王权的紫色斗篷,然而斗篷之下,他的身躯却不自觉地微微紧绷。奥利斯港,这个名字本身就像一道陈年的伤疤,在此刻被无情地重新揭开。他目光扫过荒凉的海岸,试图寻找记忆中那个用来献祭的石台,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随即被更强烈的、对掌控自身命运的迫切需求所覆盖。他需要在这里,用一场更盛大、更“有效”的祭祀,彻底扭转不利的航程,奠定他无上荣耀的归途。
几乎是同时,在南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另一支规模小得多、却装饰得异常华丽的车队扬起的烟尘。不久,一支由皇家卫士护卫的马车队抵达了港口附近一处较高的、可以俯瞰整个海湾的台地。
最前方的马车帘幕被侍女掀开,克吕泰涅斯特拉 优雅地探身而出。她今日的装扮极为考究,一袭深蓝色镶银边的长裙,外罩一件轻薄的黑色纱衣,既庄重又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戚。她那头深紫红色的卷发被精心编成繁复的发髻,点缀着几枚素雅的珍珠发针,与她耳垂上坠着的泪滴形珍珠耳环相得益彰。她的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符合身份的、属于等待丈夫归来的王后的温顺与期待,唯有当她抬眼望向海湾中那支残破不堪的舰队时,那眼眸最深处,才掠过一丝冰封般的冷光。
她转身,向马车内伸出手,声音柔和:“来吧,我的厄勒克特拉,看看你父王胜利归来的舰队。”
厄勒克特拉,阿伽门农与克吕泰涅斯特拉的次女,一个正当妙龄的少女,迟疑地将手放在母亲手中,小心翼翼地走下马车。她继承了父母出众的容貌,有着一头与母亲相似的、颜色稍浅的褐色卷发,肌肤是健康的蜜色,五官精致,一双大眼睛如同受惊的小鹿,清澈而敏感。她穿着一身浅黄色的及膝裙装,样式简洁,却更衬出她青春的活力与未经世事的纯真。
然而,这份纯真此刻却被巨大的不安所笼罩。她紧紧跟在母亲身侧,小手不自觉地攥着母亲的手臂,目光怯生生地扫过荒凉的海港,最终落在海湾中那些如同受伤巨兽般的战舰上。“母亲……”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里……就是奥利斯港?姐姐她……”她不敢再说下去,关于长姐伊菲革涅亚在此地被献祭的模糊传闻,如同幽灵般在她心中盘旋了多年,此刻亲临此地,那传闻变得无比真切,令她心悸。
克吕泰涅斯特拉感受到女儿的恐惧,她轻轻拍了拍厄勒克特拉的手背,动作温柔,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是的,就是这里。当年……是为了希腊的荣耀,为了诸神的意志,你姐姐做出了牺牲。如今,你父王再次来到这里,是为了感谢神恩,让我们一家团聚,并为归途祈福。你是他亲爱的女儿,你的到来,便是对神意最好的回应。”她将“家庭团聚”和“神意”巧妙地联系在一起,如同给即将到来的恐怖裹上了一层甜蜜的糖衣。
与此同时,在“海豚号”上,卡珊德拉 被允许带到船舷边,眺望海岸。当她看到那对站在高台上的母女时,身体猛地一震!银链与桅杆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蓝眸中瞬间充满了剧烈的痛苦与挣扎,仿佛看到了两条鲜活的生命正走向早已注定的屠宰场。
“不……不要下来……离开这里!”她向着海岸的方向,用尽力气发出嘶哑的呼喊,但距离太远,她的声音被海风轻易撕碎、吞没。她看到克吕泰涅斯特拉脸上那完美无瑕的、属于王后的面具,也看到了厄勒克特拉眼中那纯净而无知的恐惧。她猛地转向阿伽门农,眼中爆发出最后的警告光芒,声音因绝望而扭曲:“看啊!你亲手将祭品引来!那母亲眼中的不是泪水,是淬毒的蜜!那女儿身上的不是裙裳,是裹尸的布!停止这疯狂!否则……”
阿伽门农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士兵将卡珊德拉拖开。“堵住她的嘴!这疯妇的胡言乱语,只会亵渎神圣的祭祀!”他此刻心中已被即将举行的仪式和对顺风的渴望填满,任何不和谐的声音都被他视为阻碍。卡珊德拉的挣扎与呜咽被强行压制下去,只剩下那双充满悲悯与绝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岸上那对母女,以及她那即将亲手完成悲剧最后一环的“丈夫”。
岸上,克吕泰涅斯特拉似乎心有所感,目光遥遥地望了一眼旗舰的方向,但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模糊的、穿着紫色斗篷的身影,以及被士兵拖走的某个挣扎的人形。她的嘴角,在那无人可见的瞬间,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她转向身边一名心腹侍卫,低声吩咐了几句。侍卫领命,迅速向海湾方向跑去,显然是去传达王后已抵达并与王上汇合的消息。
厄勒克特拉不安地依偎着母亲,海风吹起她浅褐色的发丝,她望着那些巨大的、伤痕累累的战舰,心中既有对从未谋面的父亲的隐约期待,更有一种源自血脉本能的、对这片土地、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深深恐惧。她感觉自己像被套上了无形的轭,与母亲,与这诡异的港口,与那遥远而威严的父亲,紧紧捆绑在一起,走向一个她无法看清,却本能感到战栗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