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护通道的寂静不同于医疗区。那是一种陈腐的、被遗忘的寂静，混合着金属冷却收缩的细微噼啪声、远处管道内残存流体的滴答声，以及通风系统早已停转后，空气自然对流产生的微弱嘶鸣。应急灯的光是惨淡的黄色，间隔很远，在她们经过时亮起，又在身后熄灭，像一只只疲倦的眼睛，睁开又闭上。
悬浮担架无声地滑行在通道中央，疤脸躺在上面，像一尊沉睡的雕塑，只有监测仪器规律的绿色光点证明生命还在微弱地延续。医疗单元跟在最后，它的多足底盘与地面接触时发出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机械臂收拢在身侧，只有装载小型屏障生成器的那条手臂微微抬起，淡蓝色的能量场边缘在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见。
林薇走在担架左侧，右手下意识地搭在腰间的能量手枪上。左腿的纳米支架很轻便，几乎没有负担，但行走时还是能感觉到骨骼断面被精密固定后的轻微异物感。肩部的灼伤处传来清凉的麻痒，那是再生凝胶在起效。身体在恢复，但意识的疲惫更深——苏珊·藤原的记忆碎片还在她脑中回荡，那些关于样本学习、关于摇篮协议、关于平台等待者的片段，像混入清水的墨滴，缓慢晕染着她的思绪。
“‘寂静坠落’……”她低声重复那个词，“如果平台上的机器人判定超时，会怎么做？自毁？连带摧毁逃生艇？”
走在右侧的幽影沉默了几秒。她的步伐很稳，但脸色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大脑受损带来的头痛可能一直在持续。“标准协议……通常会设定多重判定条件。超时只是其一。可能还有外部威胁等级、能源状态、甚至……特定信号干扰作为触发条件。”她顿了顿，“苏珊博士的记忆里，没有具体细节。但她提到‘最后指令’。这种措辞……通常意味着不可逆的清除行动。”
不可逆。林薇握紧了口袋里的共鸣石。石头的温热似乎比刚才更明显了一些，仿佛越靠近平台，它的反应就越强烈。这让她稍微安心——如果石头是“火种”密钥，那至少说明平台上的系统可能还在等待状态，尚未触发最终协议。
通道开始缓缓向上倾斜。坡度不大，但对悬浮担架和她们的体力都是考验。医疗单元调整了输出功率，担架保持平稳。墙壁上的标识牌开始出现：【前方：d-12区交叉口】、【维护通道A-7段结束】。锈蚀的箭头指向不同的方向，有些标注已经模糊不清。
她们经过一个岔路口。左侧通道被坍塌的管道和混凝土碎块堵死，裂缝里渗出暗紫色的、已经干涸的粘液痕迹，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右侧通道深处传来微弱的风声，带着一股明显的甜腻腐朽气味——那里通向被污染的区域。
“加快速度。”林薇说。
她们没有停留。医疗单元的屏障生成器加大了输出，淡蓝色光晕变得更加明显，将那股气味隔绝在外。
又前进了大约一百米，通道开始变宽。天花板升高，两侧出现了嵌入墙体的设备柜和检修面板，大多已经锈蚀损坏。地面上的灰尘开始变厚，留下了杂乱的痕迹——不是人类的脚印，更像是某种多足生物爬行拖拽的印记，还有一些半凝固的暗紫色污渍。
“有东西来过这里。”幽影停下脚步，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灰尘下的污渍。污渍已经干透，但颜色依然刺眼。“时间不长。可能在最近几个标准周内。”
林薇举枪警戒四周。通道前方和后方都沉浸在昏暗与寂静中，只有应急灯在规律地明灭。她感觉不到活物的气息，但那种被注视的寒意再次爬上脊背。
“医疗单元，扫描生命迹象。”
机械臂上的扫描探头伸出，发出极轻微的嗡鸣。蓝光扫过通道前后。
【扫描完成。半径五十米内无活跃生命体征。检测到微量深渊能量残留，衰减率表明残留时间在10-20标准日之间。无机物运动痕迹：少量，已静止。】
“继续前进。”林薇说，但手指已经扣在了手枪扳机上。
担架再次启动。她们的速度比刚才更快，脚步落在灰尘上发出沙沙的轻响。通道的倾斜角度在增加，她们正在走向了望站的上层结构。
前方出现了灯光——不是应急灯那种昏黄的光，而是稳定的、乳白色的照明光。是从一扇半开的密封门里透出来的。
门上的标识牌写着：【发射平台 - 二级控制室及维护通道入口】。
到了。
但门是半开的。
林薇和幽影对视一眼，同时放轻脚步，贴到门边。医疗单元将担架停在后方安全距离，屏障生成器调整到最大覆盖范围。
林薇侧身，从门缝向内望去。
控制室不大，大约二十平米。控制台排列在房间一侧，屏幕全部漆黑。另一侧是维护通道的控制面板和几个设备柜。乳白色的灯光来自天花板的标准照明板，光线均匀明亮。
房间里空无一人。
但地上有东西。
三套折叠整齐的星瞳标准制服，旁边放着配套的靴子。制服一尘不染，叠放的方式带着一种刻板的规整，像博物馆里的陈列品。在制服旁边，各有一个小小的、银色的数据立方体，表面指示灯已经熄灭。
而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用某种暗红色的物质，画着一个巨大的、复杂的符号——不是星瞳文字，也不是林薇见过的任何语言。符号的线条扭曲盘绕，中心是一个睁开的眼睛图案，瞳孔处是空的，露出下面的金属地板。
“那是……”幽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震惊，“深渊崇拜者的标记。第七了望站里……有叛徒？”
“或者，是深渊侵蚀了某些人的心智。”林薇低声说。她想起了那些异化的怪物，那些胸腔里长出东西的尸体。深渊的力量不仅能扭曲肉体，还能扭曲意志。
她轻轻推开门，走进控制室。幽影紧随其后，枪口警戒着房间的每个角落。医疗单元将担架留在门外，只身滑入，机械臂上的扫描探头再次工作。
【检测到微量生物组织残留……与制服纤维混合。分析：人体表皮细胞，已完全失去活性。无深渊污染迹象。】
【数据立方体状态：能源耗尽，记忆核心已物理销毁。无法读取。】
【地面符号材质分析：氧化铁粉末混合有机粘合剂（推测为血液）。形成时间：约██ cycles前。】
“有人在这里……脱下了制服，销毁了数据，留下了这个符号。”林薇说，“然后他们去了哪里？平台？”
她走向控制室另一侧的门——那扇门应该直接通往发射平台的控制廊道。门是密封的，有一个观察窗。她凑近窗口。
外面是一条短廊道，尽头是另一扇更厚重的气密门，门上有一个巨大的圆形观察窗。透过那扇窗，能看到发射平台的一部分——平整的金属地面，远处逃生艇的流线型轮廓，还有……
那几个人影。
他们依然站在那里，背对着这边，面朝平台外的虚空。姿势笔直，一动不动，像真正的雕塑。
但林薇注意到，他们的位置和之前监控画面上看到的，不一样了。
在监控里，他们是分散站在平台边缘的。现在，他们聚集在了一起，围成了一个半圆，面朝的方向也不是纯粹的虚空，而是……平台中央的某个点。
那个点，就在两艘逃生艇之间。
林薇调整角度，想看清他们围着的到底是什么，但视角受限，只能看到那些“雕塑”的背影和他们之间缝隙里透出的平台地面。
“有什么东西在平台上。”她回头对幽影说，“那些机器人聚集起来了。它们在看着什么东西。”
幽影走到控制台前，尝试启动系统。大多数控制杆和按钮都没有反应，但有一个老式的物理开关还能扳动。她将它推到“平台监控”位置。
控制室侧面的墙壁上，一块屏幕闪烁了几下，亮了起来。
画面来自平台上的某个监控摄像头，角度很高，俯瞰着整个平台。
她们看到了。
在两艘逃生艇之间的空地上，有一个东西。
那不是平台原有的设备。那是一个大约三米高、不规则的暗紫色肉瘤状结构，表面布满搏动的血管网络和不断开合的孔洞。肉瘤的底部与平台金属地面融合在一起，像是从那里生长出来的。从它顶部，伸出十几条粗细不一的触须状管道，有些扎入了平台地面，有些向上延伸，末端融入平台的能量屏障发生器结构——像是在寄生，或者对接。
而那些“雕塑”——那三台改装的环境维护机器人——正围在这个肉瘤周围，站成一个标准的等边三角形。它们的头部（如果那能称之为头）微微低垂，面朝肉瘤，姿势依然笔直，但莫名给人一种……恭敬，或者守护的感觉。
“它们在守护那个东西？”林薇难以置信。
“或者被控制了。”幽影盯着屏幕，“那个肉瘤……能量特征？”
医疗单元扫描屏幕画面，数据快速滚动。
【分析图像能量特征：匹配深渊高浓度污染源。结构类似b-7区样本衍生体，但更……有序。检测到与平台屏障系统能量交换。推断：该实体正在尝试与平台系统融合，或利用屏障能量维持自身。】
“屏障能量还有97%。”林薇想起之前的数据，“它在偷取屏障的能量？”
“可能不止。”幽影调出另一个监控视角——对准肉瘤的底部特写。画面放大，能看到肉瘤与地面接触的部分，有细密的、暗紫色的菌丝状物质渗透进金属接缝，正沿着内部的线缆和管道网络蔓延。“它在接入系统。如果让它完全控制屏障发生器……”
屏障会变成它的保护壳。或者，被它转化成别的东西。
“我们得出去。”林薇说，“在它完全控制平台之前，启动逃生艇。”
“但那些机器人……”幽影看向屏幕，“它们现在的状态，会允许我们靠近逃生艇吗？还是说，它们已经把这个肉瘤当成了新的‘指令源’？”
没有答案。
林薇看向通往平台的密封门。门上有一个手动开启的转轮，旁边有状态指示灯——绿色，表示门锁正常，气压平衡。
“医疗单元，如果我现在出去，屏障能保护我免受那个肉瘤的能量侵蚀吗？”她问。
【小型屏障生成器设计用于阻挡物理攻击及低强度能量辐射。对该浓度深渊污染源的防护效果……未知。预估有效时间：不超过3分钟。之后屏障将过载失效。】
3分钟。从这扇门到最近的逃生艇，大约五十米。如果全速奔跑，加上开门的时间，勉强够用。但前提是那些机器人不阻拦，那个肉瘤不攻击。
“我去。”林薇说，“你留在这里，如果情况不对，就……”
“我和你一起。”幽影打断她，“我的大脑损伤不影响射击。而且，需要有人掩护。”
“那疤脸——”
“医疗单元可以照顾他。”幽影已经检查了手枪能量，换上一个从医疗区带出来的备用能量匣，“我们没时间争论。每过一秒，那个东西就更深入平台系统一分。”
她说得对。林薇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她看向医疗单元：“如果我们失败，或者长时间没有回来，你带着他退回医疗区。至少那里还能撑一段时间。”
医疗单元的显示屏上出现一个简单的符号：【明白。】
没有多余的情感表达，只是陈述。
林薇走到密封门前，手放在转轮上。金属冰凉刺骨。她看了一眼幽影，后者已经举枪瞄准门口，微微点头。
用力。转轮开始转动，很沉，但还能动。一圈，两圈……锁具发出“咔哒”的释放声。
气压平衡阀开启，嘶嘶的气流声响起。门向内弹开一条缝。
平台上的空气涌了进来——冰冷，干燥，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臭氧的味道，但底下隐约有一丝甜腻的腐朽气息。
林薇将门完全推开。
外面是平台控制廊道，很短，只有五米，尽头就是通往主平台的气密门。那扇门的观察窗透进平台上的光线——不是人工照明，是能量屏障过滤后的星光，混合着肉瘤自身发出的、脉动的暗紫色幽光。
她们走到第二扇门前。这扇门没有手动转轮，是电子控制的。旁边的控制面板亮着，显示【平台状态：隔离（屏障激活）】。有一个红色的【紧急手动超驰】按钮，上面覆盖着透明的保护盖。
林薇砸开保护盖，按下按钮。
警报声没有响起——可能系统已经被肉瘤影响。但门锁发出了液压释放的闷响。厚重的门向内滑动，打开。
平台的全景展现在眼前。
广阔，空旷，直径超过两百米的圆形平台。地面是经过防滑处理的合金格栅，上面有飞行器起降的引导灯光和标识，大部分已经熄灭。头顶是透明的能量屏障，之外是漆黑的宇宙，遥远的星光冰冷而沉默。
两艘流线型的逃生艇停在平台远端，银灰色的船体在暗紫色肉瘤的光芒映照下，反射出诡异的光泽。
而就在她们正前方五十米处，那个暗紫色的肉瘤正在缓慢搏动。
更近了，视觉冲击更强烈。它表面的血管网络里流淌着幽蓝和暗红混合的流光，那些开合的孔洞随着搏动喷出细微的、甜腻的气雾。它扎根的平台地面已经变成了类似的暗紫色，材质看起来更像某种角质或几丁质，而不是金属。
围着它的三台机器人，此刻同时转过了“身”。
它们的正面和背面几乎一样——都是光滑的合金外壳，没有人脸特征，只有胸口位置有一个发光的圆形标识，此刻正闪烁着不稳定的暗红色光芒。它们的“头部”是一个多面的传感器阵列，此刻所有的镜面都转向了林薇和幽影的方向。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只是“凝视”。
然后，其中一台机器人的胸口标识，突然切换成了急促闪烁的黄色。
一个合成的、毫无感情的声音从它内部传出，用的是星瞳标准语，但语调平板得像念诵经文：
【检测到未授权生命体进入协议区域。】
【扫描……检测到高阶秩序能量特征……匹配‘火种’协议密钥……】
【矛盾判定：密钥携带者与当前协议指令冲突。】
【启动二级裁决协议：请示‘监护者’。】
监护者？
林薇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那个暗紫色的肉瘤，其中一条触须缓缓抬起，指向了她们的方向。
触须的末端裂开，露出一个复杂的、由无数细小晶体和肉质纤维构成的器官——像是眼睛，又像是某种扫描装置。
一道暗红色的光束从那个器官中射出，扫过林薇全身。
瞬间，林薇感到口袋里的共鸣石剧烈发烫！与此同时，她胸口的秩序印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强行“读取”她的存在本质！
“林薇！”幽影举枪对准肉瘤，但没有开火——不确定攻击会引发什么后果。
暗红色光束持续了三秒，然后收回。
肉瘤的搏动节奏变了。变得更加……兴奋？那些孔洞开合的速度加快，喷出的气雾更浓。整颗肉瘤微微向前倾斜，像是在“观察”林薇。
而三台机器人的胸口标识，同时变成了稳定的绿色。
先前的那个合成音再次响起，但这次，语调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困惑？
【裁决结果：密钥有效，携带者状态异常（肉体凡胎，秩序过载，意识损伤）。】
【协议冲突解除。优先指令更新：协助密钥携带者。】
【但……‘监护者’表示……饥饿。】
最后那句话，不是合成音说的。
是一个声音直接出现在林薇和幽影的脑海里。
低沉，浑浊，带着无数重叠的回响，像是一万个人在同时低语同一个词：
“饥饿……”
肉瘤的触须，缓缓地、优雅地，向她们伸展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