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澜城的喧嚣被远远甩在身后。
木易长老并未御剑飞行,也未施展任何炫目的法术,只是看似缓慢地走着,林昊却需要竭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城池,走向城外更远处的群山。
一路无话。
林昊默默跟在后面,调整着呼吸,努力平复体内因刚才测灵石反噬和情绪剧烈波动而依旧有些紊乱的气息。那微弱的混沌之气自行流转,缓慢修复着受损的经脉,胸口那青铜小塔也恢复了往常的冰凉沉寂。
他偷偷打量着前方的木易长老。这位老者气息平和,步履从容,与玄云道长那渊深似海、金虹仙子那锋芒毕露的气势截然不同,更像是一位寻常的山间隐士。但林昊知道,能成为一宗长老(哪怕是附属小宗),绝非等闲。
是他,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刻,给了那一线微光。
这份恩情,林昊记下了。但他也明白,这并非纯粹的善意。木易长老看中的,或许是他那“心性坚韧”,或许是对那测灵石异象的一丝好奇,但绝不会是他这“不堪造就”的资质。杂役弟子,说到底,就是宗门的底层劳力。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一座笼罩在淡淡云雾之中的青翠山峦出现在眼前。山势不算特别险峻,却自有一股清灵之气。一条蜿蜒的石阶小路,如同玉带般从山脚盘旋而上,隐没于云雾深处。
山门处,矗立着一座古朴的石牌坊,上面镌刻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青玄门。
与青云宗那恢弘的登仙台相比,这山门显得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简陋。牌坊下,站着两名身着灰色弟子服的守山弟子,见到木易长老,连忙躬身行礼:“见过木长老!”
木易长老微微颔首,指了指身后的林昊:“新收录的杂役弟子,林昊。带他去杂役区安顿。”
“是!”其中一名弟子应道,目光落在林昊身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淡漠。那眼神,与悦来酒楼钱掌柜看新伙计时并无二致,甚至更添了几分属于“仙门中人”的优越感。
“跟我来吧。”那弟子语气平淡,转身便沿着石阶向山上走去。
林昊对木易长老再次行了一礼:“谢长老。”
木易长老看了他一眼,温声道:“既入仙门,便需守宗门规矩。杂役区自有管事分配职司,你好自为之。”说罢,他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雾气般,消失在了上山的小径深处。
林昊收回目光,跟上那名灰衣弟子,踏上了通往青玄门的石阶。
石阶湿滑,布满青苔,显然平日里行走之人不多。越往上走,雾气渐浓,空气也越发清新,带着草木的清香和一种……比山下浓郁许多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
“这是……灵气?”林昊心中微动。他能感觉到,周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混沌之气截然不同,却又似乎同源的能量,丝丝缕缕,沁入肺腑,让他原本有些疲惫的身体都轻松了几分。这就是修仙宗门所在的灵脉之地吗?果然非凡。
那引路的弟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头也不回地淡淡说道:“感受到灵气了?别白费力气了。杂役区位于宗门灵脉最末梢,灵气稀薄,而且就你这资质,引气入体都难如登天,安心干活便是。”
话语中的轻视毫不掩饰。
林昊沉默着,没有反驳。他暗中尝试运转那古老歌谣,果然,在此地引动那微弱的混沌之气,似乎比在青澜城中容易了一丝,但也仅此而已。想要靠这点灵气和这“伪灵根”修炼,确实如同痴人说梦。
他不再多想,只是默默记着路径。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地势渐缓,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山坳。这里的建筑与山下看到的亭台楼阁完全不同,是一片低矮、密集的土木结构房屋,显得有些杂乱和破败。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汗味。这里,便是青玄门的杂役区。
与前方那云雾缭绕、恍若仙境的真正宗门区域相比,此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充满了凡俗的烟火与劳碌。
“到了。”引路弟子在一处看起来像是管事房的木屋前停下,对着里面喊道:“赵管事,新来的杂役弟子!”
一个穿着褐色短褂、身材微胖、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应声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账簿模样的册子,眯着眼睛打量了林昊一番,脸上没什么表情。
“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多大年纪?”赵管事的声音带着一股公事公办的腔调。
“弟子林昊,南荒小林村人士,今年十四。”林昊恭敬回答。
“小林村?没听说过。”赵管事在册子上划拉了几下,头也不抬地说道,“测灵结果?”
林昊喉咙有些发干,低声道:“伪……伪灵根,最劣等。”
赵管事笔下顿了顿,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意外的讥诮:“哦?就是登仙台上那个差点弄坏测灵石的?啧,果然。”他合上册子,挥了挥手,“行了,知道了。跟我来。”
他带着林昊走向杂役区深处,一边走一边说道:“杂役区的规矩,很简单。按时完成分配的活计,不得偷懒。每月初一发放修炼资源——嗯,对你来说,就是三颗‘辟谷丹’,免得你饿死耽误干活。住在丙字区域,三人一间。未经允许,不得擅离杂役区,更不得进入前方内、外门弟子区域,违者重罚!”
他的话语冰冷,如同在交代一件工具的使用事项。
最终,他们在靠近山壁的一排最为低矮破旧的木屋前停下。赵管事推开其中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脚臭的气味扑面而来。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个小窗。并排摆着三张简陋的木板床,上面铺着发黑的草席。其中两张床上胡乱堆着些杂物,空着的那张则布满灰尘。
“你就住这里。同屋的另外两个,一个在砍柴,一个在挑水,晚点你自己认识。”赵管事指了指那张空床,“收拾一下,半个时辰后,到东边的灵肥堆场找我,给你分配活计。”
说完,他不等林昊回应,便转身离开了,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污了他的鞋底。
木门在身后关上,将这间狭小、肮脏、充满异味的小屋与外界隔绝。
林昊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从登仙台万众瞩目(虽然是嘲讽的瞩目),到跟着木易长老离开时残存的一丝庆幸,再到此刻,站在这间属于杂役弟子的、比悦来酒楼杂物棚好不了多少的屋子里,现实如同一盆冰水,将他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彻底浇灭。
仙门?
这里与他想象中的仙气缥缈、霞光万道,没有半分关系。
有的,只是更直白的等级,更冰冷的规则,和更底层的挣扎。
他走到那张属于自己的板床前,伸手拂去上面的灰尘。指尖触碰到粗糙的木板和发霉的草席,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涌上心头。
阿爹、阿娘、小林村……都已远去。
青澜城的市井喧嚣,也已成过往。
如今,他在这仙门最底层,孑然一身。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稀薄的灵气和浓郁的霉味同时涌入鼻腔。
没有时间自怜。
他放下那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行李——其实就是那身换洗的粗布衣。开始动手收拾床铺,清扫屋角的蛛网和积尘。动作麻利,神情平静。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哪怕是跪着,也要走下去。
他将床铺勉强收拾出能睡人的样子,然后坐在床沿,从怀中取出那青铜小塔,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凝视。
塔身冰凉,锈迹斑驳。
“混沌道胎……不堪造就……”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但眼神却逐渐变得锐利。
测灵石检测不出,不代表它不存在!
仙门判定不堪,不代表它没有价值!
他想起昏迷中感受到的那片混沌空间,想起引动气流时指尖那奇异的感觉,想起巨蟒那源自本能的恐惧……
这混沌之道,绝非“不堪”二字可以概括!
只是,无人识得,无人能懂。
或许,这本就是一条孤独的路。
他将小塔紧紧握在手心,那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
林昊站起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出去。按照赵管事的指示,朝着东边的灵肥堆场走去。
阳光透过杂役区稀疏的树木,投下斑驳的光影。一些穿着同样灰色杂役服的弟子匆匆来往,大多面色麻木,眼神疲惫,很少有人注意到他这个新来的面孔。
灵肥堆场位于杂役区边缘,靠近一片药田。还未走近,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腐烂灵植、动物粪便和某种刺鼻药味的恶臭便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堆场很大,如同一个小山包,几个杂役弟子正拿着特制的木叉,费力地翻动着那些颜色可疑的堆积物,让它们充分发酵。汗水浸透了他们的灰衣,紧紧贴在身上。
赵管事正背着手,站在堆场边沿,看到林昊过来,指了指堆场中央:“以后,你就负责这片区域的灵肥翻堆。每日需翻动三次,确保灵气均匀,不得懈怠!”他丢给林昊一把沉重的、沾满污秽的木叉,“工具拿好,现在开始干活!”
那木叉入手沉重,污秽粘腻。
林昊看着眼前这座散发着恶臭的“小山”,又看了看手中肮脏的工具,沉默了片刻。
然后,在赵管事那带着审视和一丝等着看他退缩或抱怨的目光中,林昊什么也没说,只是挽起了那身新领到的、还算干净的灰色杂役服袖子,紧紧握住木叉,一步步,坚定地走入了那恶臭弥漫的堆场之中。
木叉插入粘稠的灵肥,发出噗嗤的闷响。恶臭几乎令人窒息。
他抿着唇,眼神平静,开始一下下,用力地翻动起来。
汗水,很快从额角滑落,混合着空气中的粉尘,沾湿了他年轻却已初显刚毅的脸庞。
仙路初踏,始于这最污秽之地。
少年的脊梁,在恶臭与负重中,依旧挺得笔直。
(第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