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录取通知书像一枚枚抵达的勋章，为那个夏天盖上了确定的邮戳。苏诺如愿进入了心仪大学的天文学系，瑞丞则被同城另一所顶尖大学的物理学基地班录取。付资若和廖晗涵也考入了本市的大学，一个学传媒，一个学设计。徐沐安毫无悬念地被保送至全国顶尖的学府，专业是理论物理。地理上的距离并未真正拉开这群曾并肩仰望星空的伙伴，他们在新的社交软件群里依旧热闹，分享着新生活的见闻、吐槽和偶尔冒出的、对高中时代的怀念。
九月初，大学开学。苏诺的父母帮她将行李搬到四人间的宿舍。宿舍宽敞明亮，带有独立的卫生间和阳台，比起高中宿舍条件好了太多。室友们陆续到来，一个是从南方来的活泼女孩林薇，一个是本地姑娘陈静，还有一个是戴着厚厚眼镜、话不多的学霸周晓。初次见面，大家客气而好奇地互相打量着，空气中弥漫着友好的试探和微妙的比较。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瑞丞就坐地铁穿越半座城市来找她。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站在苏诺宿舍楼下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下，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看到他的一瞬间，苏诺心里那点对新环境的轻微不安，忽然就消散了。
“感觉怎么样？”瑞丞笑着问，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装着几本新教材的帆布袋。
“还好。室友看起来都挺好相处。就是校园太大，昨天差点迷路。”苏诺走在他身边，感受着大学校园里那种不同于高中的、更加自由和开阔的气息。路上不时有学生骑车掠过，抱着书本匆匆走向教学楼，也有情侣悠闲地牵着手散步。
他们去了苏诺学校的天文系大楼。灰色的现代建筑，门口立着日晷和浑天仪的模型。大厅里挂着历代着名天文学家的画像和名言，橱窗里展示着一些学生竞赛的奖杯和模型。一种混合着学术庄严和探索渴望的氛围扑面而来。
“真好。”瑞丞轻声感叹，眼里有光，“你以后就可以在这里，系统地学习那些我们曾经只能从书上和网络上零散获取的知识了。”
苏诺点点头，心中充满憧憬，也有一丝面对未知学术深海的敬畏。
中午，他们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饭。瑞丞说起自己的新学校，严格的基地班选拔，令人咂舌的课程难度，还有那些早已在学术期刊上看到名字、如今成为他授课老师的“大牛”。
“压力肯定不小，”瑞丞搅拌着杯子里的柠檬水，“但很兴奋。感觉真的摸到了通往那个世界的门把手。”
苏诺理解那种感觉。她的课程表上也排满了基础天文、高等数学、物理学导论等硬核课程，还有令人期待的观测实践课。
“对了，”瑞丞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扁平的纸盒，“送你的。开学礼物。”
苏诺打开，里面是一本精装的《诺顿星图手册》中文版，和一支新的、更专业的红色指星笔。“星图手册是之前答应过你的。指星笔……以后你们观测实践应该用得上。”
礼物不算昂贵，却无比贴心。苏诺摩挲着星图手册光滑的封面，心里暖融融的。他总是记得她需要什么。
“谢谢。”她抬头，对他粲然一笑，“不过我也有东西给你。”她拿出一个包装好的小盒子。
瑞丞打开，里面是一个简约的黑色皮革笔记本，封面上烫银着他名字的缩写，内页是点阵和空白交替的设计，适合记录公式和草图。还有一枚小小的、金属质感的火箭书签。
“笔记本，记录你的奇思妙想。书签……希望你能像火箭一样，在你喜欢的领域里一往无前。”苏诺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
瑞丞珍重地将笔记本和书签收好，看着苏诺，眼神温柔：“我们这算不算是……学术互勉？”
两人都笑了起来。轻松愉快的气氛中，他们约定，虽然课业繁忙，但至少每两周要见一次面，可以一起自习，探索这座城市，或者哪怕只是简单地吃顿饭。
大学生活就此展开。对苏诺而言，它如同缓缓展开的星图，壮丽，却也伴随着最初的晕眩。天文学系的课程难度远超高中想象，微积分、线性代数、理论力学像一座座需要攀登的高山，全英文的专业教材阅读起来也并不轻松。她不再是高中那个总能名列前茅的尖子生，周围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佼佼者，稍微松懈，就会被甩开。第一次高等数学小测，她只拿到了中游的成绩，看着卷子上的红叉，挫败感如潮水般涌来。
与此同时，全新的集体生活也需要适应。宿舍里，林薇性格外向，很快结交了许多朋友，常常参加社团活动到很晚才回来；陈静是本地人，周末常常回家；周晓则永远泡在图书馆或自习室，作息规律得像时钟。大家客气友善，但毕竟来自不同地方，有着不同的生活习惯和兴趣，要建立起高中时代和付资若、廖晗涵那样的亲密无间，并非易事。有时深夜从自习室回来，听着室友们均匀的呼吸或轻微的键盘声，苏诺会感到一种微妙的孤独。
她和瑞丞保持着每周一次的通话和每两周一次的见面。通常是在周末，两人各自带着书本和电脑，约在市图书馆或某个大学的公共自习区，像高中时那样并肩学习。但话题除了分享各自遇到的学业难题，也渐渐多了对新环境的吐槽、对未来的迷茫。瑞丞的基地班竞争异常激烈，第一次物理测验就有不少人不及格，他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们互相打气，分享学习方法，也坦诚地倾诉着那些不为人知的焦虑。这样的时刻，让苏诺觉得，在这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里，她不是孤身一人。
十月中旬，苏诺参加了系里组织的第一次野外观测活动，目的地是远离市区的一个小型天文观测站。活动由一位年轻的副教授带队，同行的除了大一的同学，还有几位研究生师兄师姐。夜晚，当巨大的专业级望远镜对准深空，那些在书本上见过的星云、星团的真实影像出现在显示器上时，苏诺再次被深深震撼。但随后，当带队老师要求他们根据观测数据，结合所学理论进行初步分析并撰写简短报告时，她感到了力不从心。理论知识和实践应用的巨大鸿沟，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同组一位来自竞赛强省、基础扎实的男生很快完成了分析框架，而她还在努力理解那些数据处理软件的基本操作。
回程的大巴上，疲惫和隐隐的沮丧笼罩着她。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沉入黑暗的田野，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道路产生了怀疑：我真的适合学这个吗？仅仅凭着一腔热爱，足够支撑我走完这条艰难的专业道路吗？
手机震动，是瑞丞发来的消息：「观测活动怎么样？顺利吗？」
苏诺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那样报喜不报忧，而是如实回复：「看到很棒的景象。但觉得自己好菜，理论和实践脱节，像个傻瓜。」
消息刚发出去不久，瑞丞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喂？”苏诺的声音有些低落。
“听起来像被霜打的小星星。”瑞丞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傻瓜？你要是傻瓜，那我们基地班一半以上的人都可以直接退学了。”
苏诺被他逗得扯了扯嘴角。
“苏诺，记得我们刚进天文社的时候吗？连望远镜怎么校准都不会，看个木星都手忙脚乱。”瑞丞的声音认真起来，“任何领域，从门外汉到入门，再到精通，都有个过程。你现在觉得脱节，是因为你刚刚站在真正的门槛上，看到了门里面世界的广阔和深邃。这是好事，说明你在前进，在接触真实的东西。感到吃力，太正常了。我这两天还在为一道流体力学的问题头疼欲裂呢，感觉自己高中物理白学了。”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温和：“别忘了，你现在有最好的资源，有老师，有师兄师姐，还有……我。不懂的就问，跟不上就多花时间补。我们以前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一步一步，把难题啃下来。”
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声音，苏诺心中的慌乱和自厌慢慢平复。是啊，她才刚刚开始。高中时重建天文社、面对各种挑战的经历告诉她，困难是用来克服的，而不是用来吓退自己的。
“嗯，我知道了。”她轻声说，感觉力量一点点回到身体里，“就是一时有点……被吓到了。”
“允许自己被吓到。”瑞丞笑了，“但吓过之后，记得拿起武器，继续战斗。我的‘战友’。”
“战友。”苏诺重复这个词，心中涌起熟悉的暖流和斗志。
这次通话成了一个小小的转折点。苏诺不再沉浸于初期的挫败感，而是更加积极主动地面对学业。她鼓起勇气向那位带队观测的年轻老师请教，老师很耐心地给她推荐了补充的学习资料和练习软件。她也开始尝试与班里其他同学组成学习小组，尤其是那位基础扎实的男生，在互相讨论中获益良多。她发现，当你主动敞开自己，愿意学习和求助时，周围的世界往往会回报以善意和帮助。
与此同时，她和瑞丞的“学术互勉”也在继续。他们分享各自专业里有趣的知识点，瑞丞用他扎实的物理基础帮她理解某些天文现象背后的机制，苏诺则用她对星空的热爱和丰富的天文故事，给瑞丞枯燥的公式推导增添几分诗意和遐想。他们甚至开始用共享文档，记录一些共同感兴趣的前沿科学问题，进行幼稚却充满热情的“探讨”。这种精神层面的深度交流和共同成长，让他们的关系在远离高中那个特定环境后，找到了新的、更加成熟的锚点。
十一月初的一个周五，瑞丞照例来苏诺的学校找她。深秋的校园，梧桐叶金黄，踩上去沙沙作响。他们刚从图书馆出来，准备去食堂吃饭。瑞丞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脸色几不可察地变了一下，走到旁边接听。
苏诺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的背影。电话似乎打了好几分钟，瑞丞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内容，但他的站姿显得有些紧绷。挂断电话后，他走回来，脸上带着惯常的微笑，但苏诺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残留的凝重。
“怎么了？”她问，“家里有事？”
瑞丞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没事。我爸……来这边出差，顺便想见我一面。晚上可能不能一起吃饭了。”
“哦，没关系。”苏诺表示理解，“家人过来是应该的。替我向叔叔问好。”
瑞丞点点头，笑容却有点勉强。他把苏诺送到食堂门口，说：“我明天再联系你。”然后匆匆离开了。
苏诺看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心里划过一丝淡淡的疑虑。瑞丞很少主动提起他的父亲，她只知道他父母经商，非常忙碌。这次突然到访，似乎让瑞丞有些困扰。
第二天是周六，苏诺在图书馆待到下午，瑞丞才发来消息，约她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公园见面。
深秋的公园，湖水泛着清冷的波光，落叶铺满了小径。瑞丞坐在湖边的一张长椅上，背影看起来有些寥落。苏诺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见到叔叔了？”她轻声问。
瑞丞点点头，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目光落在湖面远处。“见到了。一起吃了饭。”他停顿了很久，久到苏诺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才低声道：“他不太赞同我学物理。”
苏诺微微一怔。
“他觉得，学基础科学，出路窄，辛苦，回报周期长。他希望我本科毕业后，能申请国外的商学院，或者转去读金融工程、数据科学这类更‘实用’、‘来钱快’的专业。”瑞丞的声音很平静，但苏诺听出了平静之下压抑的波澜，“他说，家里可以提供足够的资源支持我走那条‘更轻松’、‘更光明’的路。学物理，在他看来，是任性，是浪费天赋和家里的条件。”
苏诺沉默地听着。她能想象那个场景，一位事业有成、习惯掌控的父亲，试图为儿子规划一条在他看来最优的路径。这对于一直按照自己心意努力、在物理世界里找到激情和方向的瑞丞来说，无异于一种否定。
“你怎么说？”她问。
“我告诉他，我喜欢物理，我想走下去试试。我知道这条路不容易，但我不怕。”瑞丞转过头，看着苏诺，眼神里有挣扎，也有坚定，“但他听不进去。他觉得我太年轻，不懂现实。我们……不欢而散。”
他自嘲地笑了笑：“也许在他眼里，我重建天文社，拿竞赛奖，考上好大学，都只是小孩子的游戏。到了该做‘正事’、该考虑前途的时候，我就应该放下这些‘不切实际’的爱好，回归‘正道’。”
苏诺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紧握的手上。他的手很凉。“那不是不切实际，瑞丞。那是你的梦想，是你花了那么多时间、那么多努力去靠近的东西。它和‘前途’并不矛盾。顶尖的物理学家，难道没有前途吗？”
“我知道。”瑞丞反握住她的手，汲取着温暖，“我只是……有点难受。我一直知道他们忙，顾不上我太多，我也习惯了按自己的步调走。但当他真的用那种‘我为你好’的、不容置疑的语气来安排我的未来时，我还是会觉得……很无力。好像我所有的努力和选择，在他那里都有另一套评判标准。”
苏诺能体会他的感受。就像她母亲去世后，父亲忙于工作和小生意，对她的关心更多体现在生活费和成绩要求上，对她的内心世界和真实喜好，了解得并不多。那种与至亲之间存在的认知鸿沟和期望落差，有时比外界的困难更让人感到孤独。
“你不需要他的赞同才能走下去。”苏诺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有能力走这条路。竞赛一等奖，基地班，这都是硬邦邦的成绩。未来，你还会用更多的成果来证明你的选择是对的。叔叔现在不理解，或许只是因为他不了解这个领域，或者他习惯用他那个世界的成功标准来衡量一切。给他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她握紧他的手：“而且，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有沐安，有付资若他们这些朋友，还有大学里志同道合的老师同学。我们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努力，也都会支持你在你的轨道上发光。别忘了，我们可是说好要一起看更远星空的人。”
湖面的风吹来，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两人之间流淌的温暖和支持。瑞丞凝视着苏诺，看着她眼中毫不迟疑的信任和鼓励，心中的郁结慢慢化开。是啊，他的路是自己选的，也将由自己走下去。父亲的期望是一重压力，但不应成为枷锁。他拥有更重要的东西——明确的热爱、并肩的伙伴，和眼前这个无论他选择哪片星空，都愿意与他同行的人。
“谢谢你，苏诺。”他低声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我好多了。其实说出来就好多了。我会坚持我的选择，也会试着……用我的方式，慢慢让他理解。”
“嗯。”苏诺微笑，“如果需要‘战友’提供火力支援，随时开口。”
瑞丞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带着点顽皮：“那说好了，下次我爸再来‘施压’，我就把你搬出来，说‘我女朋友就是学天文的，我们这叫志同道合，共同攀登科学高峰’。”
苏诺脸一红，嗔道：“谁是你女朋友……”声音却越来越小，没什么底气。
瑞丞笑着看她，也不反驳，只是眼神里的温柔和笃定，说明了一切。
夕阳西下，将湖面染成一片金红。他们并肩坐在长椅上，看着天色渐晚，第一颗星星在遥远的天际悄然亮起。家庭的插曲带来了短暂的阴霾，但并未改变航向。他们的船，装载着各自的梦想和彼此的承诺，依旧稳稳地行驶在年轻的海洋上，前方或许仍有风浪，但掌舵的手，已经更加坚定。而真正的成长，或许就始于认识到，有些路必须独自抉择，但爱的支持，可以来自星辰，也可以来自紧握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