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战的硝烟尚未从我们的军服和神经末梢完全散去，连队便接到命令，在一处刚被夺取的、布满弹坑的波兰庄园外围紧急集结休整。损失需要清点，弹药需要补充，疲惫不堪的人员需要片刻喘息，而更重要的是，上级的下一步作战意图，需要迅速传达和执行。
我们连的坦克分散隐蔽在庄园周围的树林和残破建筑后，引擎盖敞开着，散发着余热，乘员们抓紧时间进行紧急维护和补给。空气中混合着燃烧未尽的焦糊味、机油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气氛凝重，失去了战友的车组人员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悲伤。
我和威廉、奥托刚刚协助后勤人员给“艾玛”补充完弹药和燃油，三个人都像是从油污和泥土的染缸里捞出来一样。奥托的左臂在昨天的颠簸中被舱内金属边缘划了一道口子，此时简单包扎着，渗出血迹。威廉正用一块沾满油污的布，仔细擦拭着观测镜上的灰尘，沉默一如往昔。
这时，传令兵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通知：“所有车长、副车长，立即到庄园主建筑，连部战术会议！”
我们不敢怠慢，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跟着其他车长，走向那座外墙布满弹孔、窗户大多碎裂的庄园主楼。会议室设在一间原本可能是书房的大房间里，墙上挂着被震歪的、描绘着狩猎场景的油画，地上散落着书籍和碎玻璃。一张巨大的作战地图铺在临时拼凑起来的桌子上，连长和几位排长围在旁边，脸色严峻。
连长没有废话，直接用一根折断的铅笔指向地图。他的声音因连日的指挥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先生们，我们没时间悲伤，也没时间庆祝昨天的侥幸。”他开门见山，铅笔尖重重地点在地图上一个被红圈标注的城镇——“维斯瓦河畔的卡齐米日”。
“师部命令，我部作为先锋，必须在三十六小时内，不惜一切代价，前出至并夺取卡齐米日镇，以及镇外横跨维斯瓦河的这座铁路桥！”他的手指划过一条粗壮的蓝色曲线，最终定格在地图上的一座桥梁符号上。“拿下它，就为我们集团军主力渡过维斯瓦河，直插波兰腹地，打开最关键的一道门闩！”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三十六小时，长途奔袭，夺取重兵防守的河畔城镇和桥梁？这任务听起来就充满了血腥味。
“敌人的情况？” 一位资深排长沉声问道。
“根据空军侦察和情报，”连长的手指在卡齐米日周围画了个圈，“波兰军队正在这里紧急集结，试图建立一道沿维斯瓦河的防线。镇内及周边，估计有一个步兵团，加强有炮兵，可能还有少量坦克。那座桥，他们肯定布放了炸药，准备了防守兵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硬冲，就是一头撞在铁砧上，头破血流。所以，我们的战术是——铁砧与铁锤！”
他详细解释了计划：一连和二连，将作为“铁砧”，从正面逼近卡齐米日，进行佯攻和火力牵制，吸引并牢牢粘住守军的注意力。而我们三连（也就是我们连），将作为“铁锤”，利用夜间机动，绕到小镇侧翼，寻找防线薄弱点，在黎明时分，配合新一轮的炮兵和斯图卡轰炸，发起致命一击，直插桥梁！
“穆勒！” 连长突然点到我的名字。
“到！”我立刻挺直身体。
“你们‘猎犬’小队，配属‘铁锤’主力。你的任务是，在主力发起侧翼突击时，带领你的两辆坦克，从地图上这个位置——”他的铅笔点在小镇东南角一片标注着“可能存在沼泽\/林地”的区域，“进行渗透。如果可能，绕过波兰军队的主要防御阵地，直扑桥梁南端的桥头堡，尽可能阻止或延缓敌人炸桥！”
我的心猛地一沉。渗透？绕过主力阵地？这意味着我们将可能深入敌后，孤立无援，一旦被发现，就是被四面合围的下场。
“连长，这片区域的地形……” 我指着地图上模糊的标注，提出了疑虑，“如果是沼泽或者茂密林地，我们的坦克可能无法通过。”
“这就是你的任务，穆勒！” 连长的目光锐利，“侦察和判断！我需要你和你的人，用你们的眼睛和脑子，为‘铁锤’找到，或者创造一条通道！明白吗？”
“是，连长！” 我大声回答，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会议结束后，车长们并没有立刻散去，而是围在地图旁，低声讨论着细节。我找到了将和我一同执行渗透任务的哈斯和迈尔。哈斯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但性格谨慎；迈尔则还带着年轻人的冲动。
“穆勒，你觉得那片林子能过去吗？” 哈斯皱着眉头，指着地图。
“不确定，但我们必须试试。”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信心，“关键是速度和平静。威廉的驾驶技术能应付复杂地形，我们需要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摸到桥边。”
“太好了！直接干掉他们的桥头堡！” 迈尔显得有些兴奋，似乎没太意识到其中的巨大风险。
我没有打击他的积极性，只是严肃地提醒：“记住，我们的首要任务是阻止炸桥，不是强攻。如果地形实在无法通行，或者敌人防守严密，必须立刻报告，等待主力。”
回到“艾玛”身边，威廉和奥托立刻投来询问的目光。我简单传达了任务内容。
奥托一听是“渗透”、“直扑桥梁”，眼睛又亮了起来，仿佛忘记了昨天的惊险和疲惫。威廉则沉默地走到一边，摊开我带回的局部地图复印件，用手指仔细摩挲着那片可疑的区域，眉头微蹙。
“看起来……不太妙，”他低沉地说，“靠近河岸，地势低洼，很可能有软泥。”
“我知道，”我叹了口气，“但这是命令。我们需要你的判断，威廉。到时候，由你决定坦克能否通过。”
威廉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是绝对的专注和一丝凝重。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夜幕降临，休整时间结束。我们再次钻进“艾玛”闷热的腹腔。引擎启动，低沉的声音融入周围无数坦克的轰鸣之中。
铁砧已经就位，即将敲响吸引火力的战鼓。而我们这把“铁锤”，则将借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扬起，准备在黎明时分，给予敌人致命的一击。战术会议上那简短的讨论和沉重的任务，此刻化为了我们心中具体的目标和沉甸甸的责任。我们知道，卡齐米日和那座桥梁，将是我们下一个浴血的舞台。而“艾玛”车组，将再次冲向未知的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