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6月16日,德国,装甲兵训练基地。
阳光有些刺眼,落在我们刚刚分配到的、涂装崭新的三号坦克上,它的编号还没有确定,冰冷的装甲反射着光芒,散发着机油和金属的原始气息,与“艾玛2”那身布满记忆的沧桑截然不同。我和威廉站在车旁,手里拿着刚从连部领取的、厚厚一叠关于法国地形、盟军部队识别和西线战术要点的资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临战前的、熟悉的紧绷感,我们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法国战役做最后的资料准备。
“法国北部的道路网比波兰发达,但河流渠道也多,需要特别注意桥梁承重和迂回路线……”我翻阅着地图手册,对威廉说道。威廉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却有些游离,似乎并未完全聚焦在资料上,而是习惯性地扫视着新坦克的悬挂系统和履带,评估着它在复杂地形下的潜力。
我们都下意识地认为,一场硬仗在等待着我们。挪威的艰难让我们做好了再次陷入苦战的准备。我们想象着马奇诺防线的坚固,想象着法国平原上可能发生的惨烈坦克对决,想象着又一场需要付出巨大牺牲才能赢得的胜利。
就在这时,连里的通讯兵,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年轻列兵,抱着一摞刚从师部取回的报纸和简报,气喘吁吁地跑过车场。他看到我们,停了下来,脸上带着一种与基地紧张训练氛围格格不入的、几乎是欢欣鼓舞的表情。
“穆勒车长!鲍尔老兵!你们还在看这些?”他扬了扬手中一份头版印着巨大黑体标题的报纸,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法国都快完蛋了!你们不知道吗?”
我和威廉同时愣住了,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
“什么意思?”我皱起眉头问道。
“你们……你们真的不知道?”通讯兵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敦刻尔克!几十万英法联军早就坐船跑啦!就在6月4号!我们的人,在14号,两天前,就已经开进巴黎了!元首都去视察了!广播里天天都在报捷啊!”
他的话语像一连串惊雷,在我们耳边炸响。
敦刻尔克?撤退?巴黎?陷落?
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报纸。日期是1940年6月15日。头版头条的标题赫然是:“德意志旗帜飘扬在巴黎上空!” 副标题写道:“法国抵抗崩溃,胜利指日可待!” 上面还附着一张模糊的、显然是航拍的照片,显示着德军纵队在巴黎街头行进。
一瞬间,我手中的那叠关于法国战役的作战资料,变得轻飘飘的,毫无分量。我们像两个与世隔绝的傻瓜,在所有人都已经开始庆祝胜利的时候,还在为一场已经接近尾声的战争做着准备。
一股极其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们从4月12号起,就在挪威的群山和峡湾间浴血奋战,在冰雪和泥泞中挣扎求生,直到6月10日战役结束,13号返回德国,紧接着就是没日没夜的强化训练和装备更新……我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战斗节奏里,对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竟然后知后觉到了如此地步!或许广播里确实曾传来过胜利的喧嚣,但那些声音被我们耳边的炮火轰鸣、教官的呵斥和坦克引擎的咆哮所掩盖,被我们内心对下一场战斗的专注所过滤掉了。
威廉也凑过来看着报纸,他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罕见地露出了错愕和茫然。他喃喃低语,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巴黎……就这么……拿下了?那我们……我们之前在挪威……是为了什么?”
是啊,为了什么?当西线的战友们以风卷残云之势横扫低地国家和法国北部,创造着被后人称为“闪电战”神话的辉煌时,我们却在挪威的苦寒之地,为了一条峡湾、一个山头,与顽强的敌人进行着代价高昂的争夺。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和……一丝被命运戏弄的苦涩,悄然蔓延开来。
我们为此感到庆幸吗?是的,内心深处,确实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庆幸。我们躲过了西线最激烈的战斗(至少是大部分),不必去面对可能比波兰、比挪威更加惨烈的伤亡。但与此同时,一种奇怪的失落感也油然而生。我们像被排除在主旋律之外的音符,这场举世瞩目的巨大胜利,与我们无关。我们的汗水、鲜血和牺牲,仿佛被遗忘在了遥远的北欧角落。
“为什么我们不用上前线?”威廉问出了我们心中的共同的疑问。
通讯兵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也许上头觉得我们刚从挪威下来,需要休整和换装?也许挪威的战事牵制了盟军兵力,也算有功?反正,现在看,是用不着我们去法国拼命了。”
他将剩下的报纸塞给我们,又匆匆跑开了,去传递他那“过时”的捷报。
我和威廉站在原地,许久没有说话。手里拿着标志着法国战役已近尾声的报纸,脚下是即将载我们前往——现在看来很可能是去执行占领或警戒任务——法国的崭新坦克。预期的血战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恍惚。
胜利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以至于让我们这些刚刚从另一场艰苦战役中脱身的老兵,感到一丝不真实。我们收集作战资料的行为,在此时此刻,显得如此多余和讽刺。
威廉将手中的资料随手扔进了坦克的储物箱,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他拍了拍新坦克冰冷而光滑的装甲,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看来,这家伙第一次出门,不是去啃硬骨头,而是去……游行。”
我望着西边的天空,那里是法国的方向。战争似乎正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速度和方式演进着。我们为之训练、为之准备、甚至为之内心挣扎的下一场大战,或许在我们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悄然落幕。我们只是这架庞大战争机器中,两颗在错误时间被投入了次要战场,却又因此侥幸避开了主要风暴的齿轮。这份迟到的捷报,带来的不是纯粹的喜悦,而是一种混合了庆幸、茫然和历史错位感的、难以名状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