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的晚宴,设在偏厅。
没有歌舞,没有伶人,甚至连伺候的侍女都只有寥寥数人。
一张四方木桌,几样简单的菜色,一壶温过的黄酒。
这与其说是王府家宴,不如说更像是军中将领的便餐,处处透着一股子简单、粗暴、不讲究的硬朗气。
燕王殿下从坐下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首。
周明,毫不客气地提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了一杯,又顺手给快要石化的李景隆也倒满了。
“喝啊,愣着干什么?”
周明夹了一筷子酱牛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燕王府的牛肉,味道不错。火候足,有嚼劲,还不塞牙。”
李景隆:“……”
大哥,你心是真大啊。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品菜?
“咳。”李景隆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端起酒杯,对着朱棣,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殿下,臣……臣敬您一杯。”
朱棣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李景隆就是一团空气。
尴尬。
无与伦比的尴尬。
李景隆端着酒杯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周明看不下去了,他伸出自己的酒杯,跟李景隆的杯子“当”地碰了一下。
“他喝不了,我跟你喝。”
周明一口饮尽,然后又给李景隆使了个眼色,让他也赶紧喝了。
李景隆如蒙大赦,连忙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总算化解了这尴尬的局面。
他感激涕零地看着周明。
还是大哥好。
就在这时,朱棣终于开口了。
“周明。”
他收起了匕首,那双锐利的眸子,终于从冰冷的钢铁上,移到了周明的脸上。
“本王倒是很好奇。”
“你一个靠着奇技淫巧上位的侯爷,哪来的胆子,在本王面前,对军国重器指手画脚?”
来了。
秋后算账来了。
李景隆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周明却像是没听出话里的质问,他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姿态从容。
“殿下此言差矣。”
“臣以为,战争,从来都不只是军人的事。”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一个白瓷馒头。
“一个馒头,从麦种下地,到收割,到磨成面粉,再到送上殿下的餐桌。这中间,需要农夫,需要工匠,需要商人,需要民夫。”
“十万大军,就是十万张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其中的计算、调度、损耗,哪一桩,哪一件,不是算学?不是格物?”
周明将馒头掰成两半,露出里面细密的气孔。
“臣不懂冲锋陷阵,但臣懂得,如何让将士们吃饱穿暖,如何让他们的兵器更加锋利,如何让殿下的每一分军费,都花在刀刃上。”
“这,便是臣的底气。”
一番话,不卑不亢,条理清晰。
李景隆在旁边听得是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大哥牛逼!
这角度,这格局,简直绝了!
朱棣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纸上谈兵。”
“所以,”周明笑了起来,“臣这不是来给殿下您,真刀真枪地干一场了么?”
就在这时,一名王府侍卫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启禀殿下,永安侯所要的第一批零件,已经打造出来了。”
这么快?
朱棣有些意外。
周明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他站起身,对着朱棣做了个“请”的手势。
“殿下,验货的时候到了。”
三人来到灯火通明的校场。
几十名燕王府最顶尖的工匠,都围在一张巨大的木案前,一个个交头接耳,满脸困惑。
木案上,摆放着一堆奇形怪状的青铜零件。
有带着锯齿的轮子,有弯曲的连杆,还有几个螺旋状的弹簧片。
这些东西,没有一件像是床弩上该有的部件。
“这……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那永安侯画的图纸,跟天书一样,谁看得懂啊?”
“我看他就是个骗子,拿咱们王爷寻开心呢!”
工匠们的议论声虽小,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李景隆听得心惊胆战,生怕燕王发怒。
朱棣却只是皱了皱眉,他同样看不懂这些零件的作用。
他看向周明,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心虚,但他失望了。
周明走上前,拿起一个最大的齿轮,在手里掂了掂,又用手指弹了弹,听着那清脆的回响。
他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
“不错,铜料上乘,做工也精细。燕王府的工匠,果然名不虚传。”
一句夸赞,让原本还腹诽不已的工匠们,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周明没再多说废话,他从那堆零件里,挑出七八个,双手翻飞,不过片刻功夫,就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将它们组装成了一个小巧而精密的装置。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底座,上面固定着一个手摇曲柄,曲柄连接着一组大小不一的齿轮。
“这……这是个啥?”李景隆凑过来,好奇地问道,“小孩子的玩具吗?”
周明没理他,只是对旁边的侍卫吩咐道:“去,抬一块百斤重的石锁过来。”
侍卫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照办。
很快,两名壮汉合力抬着一块巨大的青石锁,放到了装置旁边。
周明将一根绳索的一端系在石锁上,另一端,绕过了那个装置上最小的齿轮轴。
做完这一切,他在朱棣和李景隆,以及所有工匠不可思议的注视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勾住那个手摇曲柄。
然后,他开始缓缓转动。
“嘎吱……嘎吱……”
齿轮咬合,开始转动。
那根细细的绳索,被一点点地卷起,绷得笔直。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他们看到了让他们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块需要两名壮汉才能抬起的百斤石锁,竟然就这么被那根细细的绳索,一寸一寸地,从地面上拉了起来!
而周明,自始至终,只用了一根手指!
他甚至连大气都没喘一下,脸上还带着那副懒洋洋的、玩世不恭的笑意。
“哗——!”
人群中,爆发出抑制不住的惊呼声。
“天哪!”
“这……这怎么可能!”
“妖法!这一定是妖法!”
工匠们像是见了鬼一样,连连后退,看向周明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李景隆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
疼!
不是做梦!
他看着那个用一根手指就吊起百斤石锁的周明,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
神仙!
朱棣没有惊呼,但他那死死攥住的拳头,以及剧烈起伏的胸膛,暴露了他内心的骇浪惊涛。
他猛地走上前,一把推开挡路的李景隆,蹲下身,死死地盯着那个正在缓慢转动的齿轮组。
他看到了。
大的齿轮,带动小的齿轮。
一圈,一圈。
力量,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锯齿之间,被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放大了无数倍!
周明停下了转动,那石锁“咚”的一声落回地面。
他拍了拍手,对着已经完全石化的朱棣,咧嘴一笑。
“殿下。”
“这个,叫做‘功’。是格物之学最基础的原理之一。”
“它不能创造力量,但它可以,传递并放大力量。”
他指了指那笨重的“破军弩”。
“现在,您还觉得,上弦需要十个壮汉,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朱棣没有回答。
他缓缓站起身,一把从周明手中夺过那个小巧的装置,双手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看着周明的眼神,炽热得仿佛要将他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