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的风,裹挟着北地的寒雪,刮过渝州城的青石板路,卷起街角的残叶,打着旋儿撞在客栈的雕花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响。窗外,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天际,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将整座渝州城裹进一片苍茫的白里。屋檐下悬着的冰棱,晶莹剔透,如同一柄柄倒悬的利剑,在昏沉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客栈二楼的一间客房里,却透着几分暖意。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跳跃的火苗舔舐着炉壁,将一室空气烘得温热。张小凡坐在临窗的木桌旁,背对着房门,身前的窗棂半开着,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钻进来,拂过他的发梢,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手中,正轻轻摩挲着那本泛黄的《魂契真解》,书页上的古篆文字,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淡淡的光晕。这些日子,他从青云山一路南下,途经渝州城,本想在此稍作休整,便启程前往极北冰原,寻找冰心草的踪迹。可连日来的奔波,加上心中对碧瑶的牵挂,让他的精神始终紧绷着,连握着书页的指尖,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背上的诛仙古剑,静静靠在桌角,剑身的玉色纹路,在灯火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偶尔,剑身会轻轻震颤一下,那是碧瑶的魂魄碎片,在感知到他的情绪波动时,发出的微弱回应。这丝回应,如同黑暗中的萤火,支撑着他走过了一程又一程的风霜。
桌案上,还放着田灵儿亲手做的麦饼,已经有些发硬,却依旧能闻到淡淡的麦香。旁边,是田不易赠予的墨尘剑,被黑布仔细包裹着,静静躺在那里,透着一股内敛的锋芒。行囊里,普泓方丈赠予的菩提子,正散发着淡淡的佛光,与古剑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在屋内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驱散了冬日的寒意,也驱散了俗世的纷扰。
张小凡合上书页,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眉心,目光落在诛仙古剑上,眼中满是温柔。“碧瑶,”他轻声说道,声音被窗外的风雪吞没,只剩下几不可闻的沙哑,“我们离极北冰原,又近了一步。等找到冰心草,再找到轮回镜,就能让你重聚魂魄了。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古剑轻轻震颤了一下,玉色纹路亮了亮,像是在回应他的话语。张小凡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眼中却闪过一丝疲惫。他知道,前路漫漫,三年的时间,如同指间流沙,稍纵即逝。极北冰原的酷寒,轮回渊底的凶险,都在前方等着他。可他不怕,只要能让碧瑶醒来,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愿意闯一闯。
就在这时,客栈的木门被人轻轻叩响了,三声,不急不缓,带着几分礼貌的分寸。
张小凡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他反手握住桌下的墨尘剑剑柄,周身的灵力悄然运转,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渝州城地处正邪两道的交界之处,鱼龙混杂,玄真堂的残部,还有一些觊觎诛仙古剑的邪修,都可能潜藏在暗处。他一路南下,已经遇到了数次刺杀,每一次,都靠着诛仙古剑与墨尘剑的配合,才化险为夷。
“谁?”他沉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警惕。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而恭敬的声音,带着一丝南疆特有的口音:“施主不必惊慌,在下并非歹人,乃是鬼王宗的使者,奉我家宗主之命,特来给施主送一样东西。”
“鬼王宗?”张小凡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剑柄的手,微微松了松。他与鬼王宗的渊源,全因碧瑶而起。碧瑶是鬼王宗宗主的掌上明珠,为了他,两次牺牲自己,这份恩情,他永世难忘。只是,鬼王宗身为魔教大宗,向来与正道势不两立。如今,正邪两道刚刚达成和谈,鬼王突然派人送来东西,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进来吧。”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寒风裹挟着大片的雪花涌了进来,让屋内的炭火,都猛地闪烁了一下。一名身着玄色劲装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他身形挺拔,面容冷峻,腰间佩着一枚黑色的令牌,令牌上刻着鬼王宗的图腾——一只张牙舞爪的鬼王。他的身上,没有丝毫戾气,反而透着一股军人般的严谨。
男子走进屋内,对着张小凡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在下鬼煞,见过张小凡施主。”
张小凡看着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墨尘剑,沉声问道:“鬼煞先生,不知鬼王宗主,让你给我送什么东西?”
鬼煞没有起身,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锦盒是用紫檀木制成的,表面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边角处镶嵌着细碎的银线,透着一股华贵之气。他双手捧着锦盒,递到张小凡面前,语气恭敬:“这是我家宗主,特意让在下送来的。里面的东西,是碧瑶小姐生前最为珍视之物。宗主说,施主见此物,便知他的心意。”
张小凡的心脏,猛地一缩。碧瑶生前最为珍视之物?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紫檀锦盒上,指尖微微颤抖。他能感觉到,锦盒之中,散发着一股熟悉的气息,那是碧瑶的气息,温柔而纯净,带着一丝少女的娇憨。
他连忙伸出手,接过锦盒。锦盒入手微凉,却透着一股温润的质感。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盒面的缠枝莲纹,心中百感交集。鬼王,那个威严而深沉的男人,是碧瑶的父亲。他一定很恨自己吧?恨自己让他的女儿,魂飞魄散,只能依附在古剑之中。可他,却派人送来了碧瑶的遗物。
张小凡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
锦盒之中,铺着一层柔软的白色狐裘,狐裘之上,静静躺着一条水绿色的发带。
发带是用南疆特有的蚕丝织成的,质地柔软,色泽温润,如同碧瑶生前常穿的那件水绿色罗裙。发带的一端,绣着一朵小小的合欢花,针脚细密,栩栩如生,显然是女子亲手绣制的。锦盒的底部,还放着一张素笺,上面用墨笔写着几行字,字迹苍劲有力,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小凡的目光,落在那条发带上,瞬间便红了眼眶。他认得这条发带,这是碧瑶十五岁生辰时,鬼王亲手为她挑选的。那年,他跟着田灵儿下山历练,偶遇碧瑶,她的发间,系着的正是这条水绿色的发带。那时的她,笑靥如花,眉眼弯弯,如同山间的精灵,照亮了他年少时的整个时光。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发带,触感柔软,仿佛还残留着碧瑶的温度。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锦盒的狐裘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碧瑶……”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这是你的发带……我记得……”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淹没了他的思绪。他想起了与碧瑶初遇时的场景,想起了她为了救他,不惜与正道为敌的决绝,想起了她发动痴情咒时,那一抹决绝的笑容,想起了她的魂魄碎片,融入古剑时,那一丝微弱的气息。
鬼煞站在一旁,看着他悲痛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却没有说话。他知道,碧瑶小姐在张小凡施主心中的分量。也知道,宗主做出这个决定,心中的挣扎与不舍。
张小凡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颤抖着拿起锦盒底部的素笺。素笺上的字迹,映入眼帘:
“碧瑶之托,不敢或忘。汝为碧瑶,踏遍千山,寻灵聚魂,此心可昭日月。狐岐山地底,鬼王宗之力,尽为汝用。若需相助,可持此带相寻。鬼王。”
短短数行字,却字字千钧,砸在张小凡的心上。他抬起头,看向鬼煞,眼中满是震惊:“鬼王宗主……他……”
鬼煞躬身答道:“碧瑶小姐牺牲后,宗主便一直关注着施主的动向。得知施主为了重聚碧瑶小姐的魂魄,不惜踏遍天涯海角,宗主心中,甚是感念。此次派在下前来,一是送还碧瑶小姐的遗物,二是告知施主,无论何时,只要施主需要,鬼王宗上下,皆可听候调遣。”
张小凡握着素笺的手,愈发颤抖。他从未想过,鬼王会如此待他。他一直以为,鬼王恨他入骨,恨他毁了碧瑶的一生。可如今,鬼王却送来碧瑶的遗物,还许诺,鬼王宗的力量,尽为他所用。
这份情谊,太重了。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多谢鬼王宗主。”张小凡对着鬼煞,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哽咽,“大恩大德,张小凡永世不忘。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鬼煞连忙扶起他,说道:“施主不必多礼。宗主说,这都是为了碧瑶小姐。只要能让碧瑶小姐重聚魂魄,就算是让鬼王宗倾尽全力,也在所不惜。”
他顿了顿,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递给张小凡:“这是宗主炼制的‘御寒丹’,共三枚。极北冰原酷寒难耐,此丹能抵御冰寒之气,护施主心脉不受损伤。宗主说,施主此去极北,路途凶险,这丹药,或许能派上用场。”
张小凡接过瓷瓶,入手微凉。他能感觉到,瓷瓶之中,散发着一股醇厚的灵力。他握着瓷瓶,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眼眶再次湿润。他知道,这御寒丹,定然是鬼王耗费了无数心血炼制而成的。这份心意,让他在这寒冬腊月里,感受到了一丝浓浓的暖意。
“替我谢谢鬼王宗主。”张小凡说道,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鬼煞点了点头,说道:“施主不必客气。在下的使命,已经完成,就此告辞。”他对着张小凡躬身行礼,转身便要离去。
“鬼煞先生,请留步。”张小凡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鬼煞停下脚步,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施主还有何事?”
张小凡看着他,郑重地说道:“请转告鬼王宗主,我张小凡,定当竭尽全力,集齐三样灵物,重聚碧瑶的魂魄。若他日,碧瑶能醒来,我定会带她回狐岐山,看望宗主。”
鬼煞的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他对着张小凡,再次躬身行礼:“在下定会将施主的话,转告宗主。告辞。”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出房门,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之中。木门被风一吹,“砰”的一声关上了,将屋外的寒冷与风雪,尽数隔绝在外。
屋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与窗外风雪的呼啸声,交织在一起。
张小凡坐在桌旁,手中紧紧握着那条水绿色的发带,还有那枚素笺。发带的触感柔软,带着一丝淡淡的清香,那是碧瑶生前最喜欢的兰草香。素笺上的字迹,苍劲有力,透着一股威严,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站起身,走到桌角,拿起那柄诛仙古剑。剑身温润,玉色纹路流转,碧瑶的气息,在他的指尖萦绕。他轻轻抚摸着剑身,眼中满是温柔。
“碧瑶,”他轻声说道,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爹爹来看你了。他送来了你的发带,还说,只要我需要,鬼王宗的力量,尽为我所用。你看,他其实很疼你,对不对?”
古剑轻轻震颤了一下,玉色纹路亮了亮,像是在回应他的话语。
张小凡微微一笑,小心翼翼地将那条水绿色的发带,系在了诛仙古剑的剑柄上。发带柔软,缠绕在冰冷的剑柄上,水绿色的绸缎,与剑身温润的玉色纹路相映成趣,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雅致。
他后退一步,看着系着发带的诛仙古剑,眼中满是欣慰。这样,就好像碧瑶一直陪在他身边一样。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他遇到什么危险,只要看到这条发带,就能想起碧瑶的笑容,想起她的温柔,想起她为他付出的一切。
他将古剑重新背在背上,发带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像是在与他低语。他握紧手中的瓷瓶,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魂契真解》,眼中的疲惫,渐渐被坚定取代。
极北冰原的酷寒,轮回渊底的凶险,又算得了什么?他的手中,有菩提子,有御寒丹;他的背上,有诛仙古剑,有墨尘剑;他的身边,有碧瑶的陪伴,有鬼王宗的支持,有青云门的牵挂。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张小凡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漫天的大雪,依旧在飞舞着,寒风裹挟着雪沫,打在他的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可他的心中,却一片温热。他抬头望向北方,目光坚定。
极北冰原,他来了。
冰心草,轮回镜,他一定会找到。
碧瑶,他一定会让她醒来。
他转身,收拾好行囊,将麦饼、《魂契真解》、素笺,都小心翼翼地放进包裹里。然后,他提起墨尘剑,背好诛仙古剑,大步朝着客栈的门外走去。
木门被他推开,寒风裹挟着大雪涌了进来,却吹不散他眼中的坚定。他的身影,渐渐融入了漫天的风雪之中,脚步沉稳,朝着极北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那条水绿色的发带,系在诛仙古剑的剑柄上,在风雪中轻轻飘扬,如同碧瑶的身影,在他的身边,不离不弃,一路相伴。
狐岐山深处,鬼王站在望月台的最高处,望着渝州城的方向,手中握着一枚与张小凡手中一模一样的御寒丹。他的身后,是苍茫的群山,与漫天的风雪。
“瑶儿,”他轻声说道,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爹爹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你一定要等他,一定要醒来。”
风雪,淹没了他的话语,也淹没了他眼中的泪水。
渝州城的客栈里,炭火依旧在燃烧着,温暖着一室的空气。桌上的油灯,还在亮着,映照着空荡荡的房间,与那条遗落在桌角的,带着淡淡麦香的麦饼。
而那个背着古剑的少年,已经踏上了前往极北的征程。前路漫漫,风雪载途,可他的心中,却有着不灭的希望。因为,剑上有发带,发带中有思念,思念中有力量,支撑着他,一路向前,永不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