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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墨轩”孙掌柜的暂时偃旗息鼓,并未让姜芷和赵重山放松警惕。相反,他们深知,这种潜藏在暗处的敌意,如同阴沟里的苔藓,不见阳光,却始终湿滑黏腻,伺机蔓延。

铺子里的生意,在平稳中继续向好。口碑的积累需要时间,但一旦形成,便如滚雪球般带来新的客源。除了原先那些通过内宅夫人介绍来的熟客,也开始有一些真正的文人雅士,被“文墨街后巷”、“同心”、“姜芷作”这些清雅的招牌和董师傅偶尔的提及所吸引,前来探访。他们不追求奢华,却对点心的形、意、味,甚至盛装的器皿,都有一份独特的挑剔。姜芷投其所好,不仅保证味道,在造型和摆盘上也更下功夫,甚至推出了一款以绿茶粉、糯米粉为皮,包裹豆沙,做成竹节形状的“清虚心”点心,颇受几位常来买文房、顺便歇脚的穷酸秀才喜爱。

陈三和丁顺在铺子里历练了这些时日,也渐渐摸到了些门道,待人接物不再像起初那般生涩。尤其是丁顺,记性好,嘴又甜,对那些常来的嬷嬷、丫鬟,总能准确叫出对方是哪家的,喜好什么口味,让客人们觉得格外贴心。

日子仿佛真的在朝着“岁月静好”的方向滑去。然而,无论是姜芷还是赵重山都清楚,这份平静,是建立在“同心”尚未触及某些人真正核心利益的基础之上。他们依然微小,像石缝里艰难长出的一株小草,看似顽强,实则根基浅薄,一阵稍大的风雨,便能将其摧折。

三月末,清明将近。细雨如丝,将文墨街浸润得越发清幽古朴,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萌芽的湿润气息。

这日午后,雨歇云散,天光微露。因着节日气氛,铺子里比平日更显冷清些,预定的糕点也已基本取完。姜芷在后厨核算这几日的账目,赵重山去集市补充一些明日做青团所需的艾草和糯米粉。陈三在前面柜台后打瞌睡,丁顺则拿着抹布,擦拭着本已纤尘不染的展示柜玻璃。

“砰!”

一声巨响,打破了后巷的宁静。铺子那扇结实的木板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踹了一脚,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向内弹开,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来回晃荡。

陈三一个激灵醒来,丁顺也惊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门口,乌泱泱涌进来七八条汉子。个个敞胸露怀,歪戴帽子,或满脸横肉,或獐头鼠目,为首一人,身高体壮,一脸络腮胡,左脸上一道寸许长的刀疤,眼神凶狠,手里还拎着一根小孩手臂粗的枣木短棍,在掌心一下下敲打着。

这群人一进来,原本清雅的小铺,瞬间被一股浓烈的汗臭、劣质酒气和毫不掩饰的恶意充斥。展示柜里精致的点心,墙上周夫人送的“味香客至”条幅,此刻都显得格格不入,脆弱不堪。

“你……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陈三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有些发颤。丁顺也放下抹布,悄悄挪到柜台边,手摸向柜台下备着的一根擀面杖。

“干什么?”那刀疤脸壮汉嗤笑一声,短棍一指陈三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爷们儿是来找你们掌柜的!听说你们这儿,东西贵得要死,还他娘的店大欺客,卖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坑害街坊!是不是啊,兄弟们?”

“没错!刀疤哥说得对!”后面那群地痞立刻鼓噪起来,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什么狗屁点心,吃了拉肚子!”

“黑店!赔钱!”

“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不然砸了你这破店!”

叫嚷声中,已有两个地痞上前,伸手就去推搡陈三。陈三被推得一个趔趄,后背撞在展示柜上,玻璃罩“哐当”作响。丁顺举起擀面杖,怒道:“你们别乱来!我们已经报官了!”

“报官?哈哈!”刀疤脸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去报啊!看看是官差来得快,还是老子拆了你们这破店快!”说着,他短棍一挥,就朝着最近的一张方桌砸去!

就在木棍即将落下之际,一道身影如猎豹般从后厨门帘后闪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一只骨节分明、肤色略深的大手,稳稳地、精准地抓住了那根呼啸而下的枣木短棍!

棍身距离桌面,仅有三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刀疤脸只觉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从棍身上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竟无法将棍子抽回,也无法再落下分毫。他惊愕地抬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眼睛沉静,深邃,不见波澜,却像是结了冰的寒潭,只一眼,就让他心底的凶狠气焰,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熄灭了大半。更让他心悸的是,抓住棍子的那只手,稳如磐石,手臂上贲张的肌肉线条和几道狰狞的旧伤疤,无声地诉说着这双手的主人,绝非寻常百姓。

赵重山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甚至没有看刀疤脸,目光缓缓扫过店内其他几名蠢蠢欲动的地痞。他的视线所及之处,那些地痞竟不由自主地避开了目光,或低下头,或看向别处,方才的叫嚣气焰,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位好汉,”赵重山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店内所有的嘈杂,“有话,好好说。动手,就不好看了。”

他手腕微微一动。刀疤脸只觉得一股大力涌来,握着短棍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赵重山已将短棍轻松夺过,随手一掷。“笃”的一声轻响,那根结实的枣木短棍,竟如插豆腐般,直直钉入了门口一侧的土墙里,深入寸许,棍尾兀自微微颤动。

这一手,彻底镇住了场面。刀疤脸脸色发白,额角见汗。他混迹市井,见过不少狠角色,但像眼前这位,眼神、气势、身手都透着股真正见过血、杀过人才有的冰冷煞气的,绝不多见。这哪里像个开食铺的小老板?

“你……你就是掌柜的?”刀疤脸强作镇定,声音却已失了底气。

“我是。”赵重山松开手,退后半步,双手垂在身侧,姿态放松,却无一丝破绽,“诸位有何指教?”

刀疤脸咽了口唾沫,眼珠子乱转。收了钱来闹事,本以为是对付一家普通的外来户,吓唬吓唬,砸点东西,逼他们关门了事,哪想到撞上了这么一块铁板。但钱已收了,事情不能不办,至少场面话要说。

“指教?哼!”刀疤脸挺了挺胸膛,找回几分气势,“你们这店,卖的东西不干净!我兄弟前日吃了你们的点心,上吐下泻,现在还躺着呢!这事,你们得给个说法!赔钱!道歉!不然,我们天天来,看你们这生意还怎么做!”

“哦?哪一位是令弟?何时在敝店买了何种点心?可有凭证?”赵重山平静地问,目光如刀,刮过刀疤脸身后那群地痞。

那群人面面相觑,他们本就是被临时纠集来的,哪里知道这些细节。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被同伴推了出来,硬着头皮道:“就……就前天!买的那个什么梅花糕!吃完就不好了!凭证……凭证早扔了!”

姜芷此时也从后厨走了出来,站在赵重山身侧。她脸色微白,但神情镇定,闻言道:“前日敝店售出的‘奶香梅花糕’共有七笔,皆有记录。不知这位好汉的兄弟,是何时、以何价购买?敝店的点心,皆用新鲜食材,当日制作,绝无隔夜售卖。若真是吃食出了问题,民妇愿承担一切责任,并报官查验。但空口无凭,污人清白,恐非好汉所为。”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毫无惧色。刀疤脸见这夫妻二人,一个武力慑人,一个言语滴水不漏,心知今日这“理”是占不住了。但他本就是来闹事的,何须讲理?

“少他娘的废话!”刀疤脸恼羞成怒,吼道,“老子说你们东西不干净,就是不干净!今天不拿出五十两银子赔给我兄弟看病,再跪下磕三个响头,老子就砸了你这黑店!”

“五十两?磕头?”赵重山眼睛微眯,身上那股原本收敛的煞气,骤然浓烈了几分,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冷了下来。“看来,诸位今日,不是来讲理的。”

他向前踏出一步。仅仅一步,刀疤脸和他身后的地痞们,竟齐齐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惊惧之色。

“要钱,没有。要砸店……”赵重山的声音冷得像冰,“不妨试试。”

剑拔弩张之际,铺子门外,忽然传来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哟,今儿个这是唱哪出啊?武松打店,还是梁山好汉聚义?”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裱画铺的董师傅,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体面、像是读书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正皱眉看着店内乱象。

董师傅走到门口,看了眼钉在墙上的短棍,又扫过店内那群神色慌张的地痞,最后目光落在刀疤脸上,嗤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城西‘快刀刘’手下的疤脸张。怎么,刘爷的赌档生意不够红火,要派你们来这文墨后巷,收‘点心保护费’了?”

刀疤脸见到董师傅,脸色又是一变。董师傅在此地经营多年,虽然只是个裱画的,但一手修复古画的本事,连一些达官贵人都要求着,在文人圈里有些名望,人面颇广。他可以不把一家外来食铺放在眼里,却不敢轻易得罪董师傅这类“清流”人物。

“董……董老爷子,”刀疤脸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您老说笑了,我们……我们就是来讨个公道。”

“公道?”董师傅冷哼一声,指着那尖嘴猴腮的瘦子,“你说你前日吃了这儿的点心闹肚子?巧了,前日未时三刻,老夫就在隔壁,亲眼见你从‘翰墨轩’孙掌柜手里接过一串铜钱,然后蹲在对面墙角啃了两个硬烧饼。你何时来这‘同心铺’买过点心?莫非你吃的烧饼,是姜娘子做的?”

“我……我……”瘦子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董师傅身后一位穿青衫的中年文士皱眉开口,声音清朗:“光天化日,聚众闹事,污蔑良善,成何体统!此乃天子脚下,王法何在?尔等速速散去,否则,休怪鄙人明日上值,将今日所见,禀明御史台!”

御史台?刀疤脸腿肚子一哆嗦。他只是个底层泼皮,欺负平头百姓还行,哪里敢跟御史台扯上关系?再看赵重山那冷冽的眼神,董师傅的嘲讽,以及这两位明显是官身(至少是吏员)文士的斥责,心知今日是彻底栽了。不仅事办不成,还可能惹上大麻烦。

“误……误会!都是误会!”刀疤脸当机立断,变脸如翻书,对着赵重山和姜芷连连拱手,“是小人有眼无珠,听信了小人谗言,冒犯了掌柜的,掌柜娘子!小人这就走,这就走!”说着,狠狠瞪了那瘦子一眼,又对董师傅和两位文士哈了哈腰,带着一群手下,灰溜溜地就想跑。

“慢着。”赵重山开口。

刀疤脸身体一僵,苦着脸回头。

赵重山走到墙边,单手握住那短棍,轻轻一拔,取了下来,随手扔还给刀疤脸。“你的东西,带走。门,”他指了指被踹得有些松动的门轴,“记得修好。”

刀疤脸接住短棍,如蒙大赦,连声道:“修!一定修!明日,不,下午就找人来修!”说罢,再不敢停留,带着一群人,眨眼间跑得无影无踪。

店内恢复了安静,只留下被踹坏的门,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污浊气息,诉说着方才的惊险。

“多谢董师傅,多谢两位先生解围!”姜芷定了定神,上前深深一福。

赵重山也拱手道谢。

董师傅摆摆手:“不必谢我。是这两位《国子监》的司业大人,今日来取裱好的字画,听到动静,过来看看。”他介绍道,“这位是周司业,这位是吴司业。”

那青衫文士(周司业)道:“路见不平罢了。这伙泼皮,着实可恶。掌柜娘子受惊了。”

另一位吴司业也道:“看来是有人眼红贵店生意,行此卑劣之举。贵店还需多加小心。”

姜芷再次道谢,忙请三人入座,又让惊魂未定的陈三和丁顺去沏茶,自己亲自去后厨,将今日留作自家茶点的几样最精致的点心端了出来奉上。

两位司业本欲推辞,但见点心精巧,环境虽经扰乱仍显雅洁,又感念姜芷夫妇遭遇,便坐下略坐了坐,尝了点心,皆是称赞。尤其对那“清虚心”赞不绝口,说颇有山林清气。闲谈间,得知“同心”二字的含义,亦觉质朴真切。

此事经两位国子监司业亲眼见证,又有董师傅作证,性质便完全不同了。很快,文墨街后巷“同心食铺”被泼皮敲诈,幸得国子监司业仗义执言的消息,便在小范围内传开。这无形中,又给“同心”镀上了一层“背景深厚”、“有贵人看顾”的光环。至于那“翰墨轩”的孙掌柜,听闻此事后,接连几日脸色阴沉,再不敢有什么明面上的动作。

一场风波,看似化解。但姜芷和赵重山都明白,真正的暗流,或许才刚刚开始涌动。孙掌柜不过是个急先锋,那“快刀刘”又是何方神圣?今日能打发走疤脸张,明日呢?

“重山,”夜里,姜芷依偎在赵重山身侧,低声道,“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那孙掌柜,不会善罢甘休。还有那个‘快刀刘’……”

赵重山的手臂紧了紧,将她揽入怀中,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兵来将挡。我们行得正,坐得直。但……也不能全无准备。明日,我再去打听打听那‘快刀刘’的底细。另外,”他顿了顿,“或许,我们该去拜会一下刘太太,或者周夫人、李夫人了。”

不是去求庇护,而是去“告知”与“感谢”。将今日之事,以“后怕”、“求助”的口吻,适当透露给这些对他们怀有善意的贵人。有时候,借势,也是一种自保。

姜芷明白他的意思,轻轻“嗯”了一声。在这深不见底的京城,他们所能依仗的,除了彼此同心,便只有这小心维系、来之不易的一点人脉与口碑了。

窗外,月色被薄云遮掩,夜色更浓。后巷深处,“同心食铺”的灯火,在修好的门扉后,依旧亮着,却仿佛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凝重的光芒。

(第261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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