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风像钝刀子,一下下刮在人脸上。
苏清漪掀开车帘,嘴里立刻灌满了沙腥味。
城墙根下,几个穿着破烂皮甲的兵卒正往一堆残肢断臂上撒白灰。领头的汉子身形魁梧,正是守将霍骁,他那满脸络腮胡子上沾着石灰粉,看着跟刚从地里刨出来似的。
“住手!”苏清漪这一嗓子喊劈了音。
她顾不上被风吹乱的发髻,跳下马车冲到霍骁面前,一把拍掉他手里正要扬出去的石灰铲。
“这是人肉!撒了生石灰,组织坏死,神仙也接不上!”
霍骁被吼得一愣,那双见惯了死人的牛眼瞪得溜圆:“苏先生,这天热,不撒石灰要闹瘟灾的。”
“那是以前。”苏清漪转身冲身后的马车招手,几个穿着医塾号坎的半大孩子立刻搬下来几口冒着寒气的木箱,“这叫硝石冰盒。烂肉可以割,筋脉断了就真废了。”
她指着那些还能看见断茬红肉的胳膊腿,“只要保存得当,这些都是这一战能少死几个人的本钱。”
霍骁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叫组织活性,但他看得懂苏清漪眼里的那股狠劲。
“成。”霍骁把铲子往地上一插,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一本染着褐色血迹的名册,双手呈过头顶,“这是刚统计出来的,三十个弟兄。腿断了没死,手折了不想退役的,都在这儿了。”
苏清一接过名册,入手沉甸甸的。
霍骁抬头,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里闪着光:“若先生这接骨续筋的法子能成,我雁门铁骑,往后就不缺那只拿刀的手了。”
入夜,帅帐内的烛火爆了个灯花。
苏清漪没睡。
桌案上摆着几根剔得雪白的马腿骨,一碗熬得浓稠发黑的胶质物,还有几朵被撕碎的风干雪莲蕊。
她在调配一种生物胶,想用马骨胶原蛋白混合雪莲提取物,弄出一种既能被人体吸收,又足够强韧的粘合剂。
这活儿精细,容不得半点分心。
帐帘微动,带进一股夜里的凉气。
夜玄凌没出声,像个影子一样立在角落。他看着那个平时张牙舞爪的女人,此刻正皱着眉,拿着小银镊子一点点剔除胶里的杂质。
她那只拿惯了手术刀的手,这会儿竟然在微微发抖,那是累到极点的生理反应。
她那只简陋的药箱敞开着,底层垫衬的棉布已经磨破,露出下面粗糙的木板。
夜玄凌垂下眼眸,指尖划过自己心口的位置。
那里裹伤的内衫早已被渗出的血洇透。这旧伤是之前为了引蛊强行催动内力留下的,上面更染过皇嗣的纯阳血。
“刺啦——”
一声极轻的裂帛声被帐外的风声掩盖。
他面无表情地割下那块最贴身、血气最重的软绸,趁着苏清漪转身去拿水的空档,鬼魅般地塞进了她药箱的最底层。
次日清晨,手术台就搭在避风的瓮城里。
第一个躺上去的是个十八岁的小兵,右臂齐肘而断。
苏清漪净了手,从箱底摸出那块准备用来包裹断面的软绸。
入手温热,带着一股能勾动人血脉跳动的特殊气息。
她动作一顿,手指捻了捻那块料子。这韧度,这触感,不是她原本准备的普通棉布。
苏清漪猛地抬头,视线隔着忙碌的人群,精准地撞进了不远处那个负手而立的男人眼里。
夜玄凌一身玄甲,神色冷淡得像块碑,仿佛昨晚做贼一样塞布料的人不是他。
苏清漪没说话,嘴角却极快地勾了一下,随后低头,手术刀稳稳落下。
接筋,缝合,上胶。
那块染血的软绸被贴合在伤口最深处,原本还在渗血的断面,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住了血势。
三个时辰后,最后一针缝完。
小兵颤巍巍地动了动手指。虽然幅度很小,但确实动了。
“活了!真活了!”
周围压抑许久的欢呼声几乎要把城墙掀翻。
可这喜气还没散尽,城楼上的号角就响了。
“报——!关下有一批流民乞粮!说是被北狄马队冲散的汉人!”
苏清漪眉头一皱,摘下满是血污的手套,拎着药箱就往城头走,“我去看看。”
城门下,乌压压跪了一片衣衫褴褛的人,哭喊声震天。
“大人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苏清漪站在施粥的棚子里,手里拿着大勺,看似在搅弄那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目光却像鹰隼般扫过最前排那几个伸出来的手。
手很脏,全是泥垢。但指甲缝里,残留着一点极细微的、泛着紫色的粉末。
那是狼毒草干枯后的碎屑,只有在制作且长期接触北狄特有的皮革鞣制剂时才会沾染。
这帮人不是逃难的,是常年跟北狄军需打交道的人。
“霍将军。”苏清漪声音不大,语气却透着一股森寒,“这粥太淡了,给加点料。”
她借着袖口的遮挡,手指一弹,几颗透明的晶体落入滚烫的粥锅,瞬间化开。
那是她从系统里兑换的高纯度东莨菪碱结晶,俗称吐真剂。
“大家慢点喝,人人有份。”
苏清漪笑眯眯地盛了一碗,递给那个指甲里藏毒的汉子,“老乡,喝口热乎的。”
汉子感恩戴德地接过去,咕咚咕咚灌下肚。
没过五分钟,那汉子的眼神就开始发直,瞳孔扩散得像两枚黑铜钱。
“老乡,哪儿人啊?”苏清一轻声问,声音里带着某种诱导的韵律。
“塔……塔木部……先锋营……”汉子嘴角流着口水,嘿嘿傻笑,“奉……狼主令……开城门……”
“呛啷!”
霍骁手里的战刀出鞘,带起一抹血光,直接削断了汉子身后那辆“运粮车”上的麻绳。
篷布滑落,车底夹层里,整整齐齐码放着三十张寒光闪闪的臂张弩。
“敌袭——!”
凄厉的警钟瞬间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这一夜,雁门关乱成了一锅粥。
火箭像流星雨一样往城里砸,喊杀声和惨叫声混在一起。
苏清漪抱着吓醒的儿子,一脚踹开地窖医帐的大门,反手把还要往里冲的柳嬷嬷推进去,“锁好门!别出来!”
“嗖——”
一支冷箭破窗而入,直奔她的面门。
苏清漪根本来不及躲,下意识举起手中的手术刀格挡。
“叮!”
那箭头像是见到了亲人的磁铁,死死吸附在了她的手术刀柄上。巨大的吸力震得她虎口发麻,差点脱手。
她盯着箭头看了一眼,瞳孔骤缩。
箭头顶端裹着一层灰扑扑的磁石粉。这不是为了杀人,这是在找铁!找她那些含铁量极高的精钢手术器械!
“不好!”苏清漪猛然回头,看向角落里那几缸刚刚制备好的青霉素土陶珠。那些陶珠为了防潮,核心里都掺了微量的铁粉做骨架。
“他们在找我的药和刀!”
这帮北狄人里有懂行的,知道大靖出了个能起死回生的妖孽,要断了雁门关的后勤补给!
“快!把那几缸药全倒进马厩的粪堆里!”苏清漪冲着几个吓傻了的学徒嘶吼,“不管是埋还是拌,总之让那屎味盖住药味!快!”
学徒们虽然不明所以,但在苏清漪那要吃人的眼神下,还是哆哆嗦嗦地照做了。
粪堆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那些原本乱撞的火箭失去了目标,开始漫无目的地乱射。
就在这时,苏清漪怀里的襁褓突然剧烈动了一下。
小家伙没哭,他那只小手死死抓着苏清漪的衣领,掌心那块原本已经暗淡下去的胎记,此刻像个呼吸灯一样,一闪一灭,泛起幽幽的金光。
苏清漪顺着孩子小手指向的方向看去。
混乱的人群中,一个看似惊慌失措往这边跑的“流民”,怀里鼓鼓囊囊的,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跳动,频率竟然跟儿子的胎记完全同步!
是子蛊!这帮人身上带着能感应皇嗣血脉的活体雷达!
那流民显然也发现了这边的异样,狰狞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把淬毒的匕首就扑了过来。
距离太近,霍骁被外面的骑兵缠住,根本过不来。苏清漪手里只有一把手术刀。
“接着!”
旁边突然飞过来一个黑乎乎的铁罐子,是霍骁刚才遗落的火油壶。
苏清漪想都没想,抄起油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个流民的面门。
“啪!”
陶壶碎裂,火油淋了那人一身。
几乎是同一秒,一道凄厉的剑光从黑暗中乍现。
夜玄凌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掠过,手中的长剑在青石地上擦出一串火星,随后借势上撩。
火星点燃了火油。
“轰——”
烈焰瞬间吞噬了那个流民,连同他怀里那个吱哇乱叫的诡异生物一起,化作了一个疯狂扭曲的火人。
剑光未停,顺势抹过了那人的咽喉。
夜玄凌收剑转身,火光映亮了他半张染血的侧脸。他大步走到苏清漪面前,一把按住她还要去摸手术刀的手,语气里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和后怕:
“下次这种时候,别冲在前头。我是死人吗?”
苏清漪张了张嘴,刚想怼回去,却看到不远处,霍骁正拖着一个被烧得半死不活、穿着奇装异服的老头往这边走。
“先生!这老东西嘴硬得很,但他刚才叫唤的时候,嘴里吐出来个只有北狄巫医才知道的词儿——‘蛊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