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传令的小太监嗓子尖细,念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股霉味。
“……什么‘剖腹’、‘接肢’的说法,惑乱军心。立刻查封,所有刻板、书册就地焚毁,以正视听!”
雁门关的风把圣旨的明黄绢布吹得啪啪响。
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十个刚学会用酒精消毒的年轻学徒红着眼眶,死死护着怀里手抄的《外科精要》讲义。
霍骁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捏得发白。在这个节骨眼上清查书籍,京城那帮官老爷是嫌前线死的人还不够多。
“都愣着干什么?”
苏清漪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她随手将一块还在滴墨的梨花木刻板扔进了面前的火盆。
“哐当。”
火舌卷上木板,发出油脂爆裂的声响。那是她熬了三个通宵才画出来的《人体肌肉解剖图谱》。
“师父!”一个叫阿木的学徒带着哭腔扑上来要抢,“那是心血啊!”
“心血在脑子里,不在木头上。”苏清漪一把拎住他的后领,像拎小鸡一样甩开,那双眸子比火光还亮,“烧,都给我烧。既然朝廷要看,那就让他们看个够。”
她转身时,几片薄如蝉翼的铜片顺着她扔东西的动作,从袖口滑落,悄无声息地埋进了厚厚的草木灰底。
那是紫铜,导热很快,延展性也好。
火焰腾起,映红了半边天。
那太监满意地哼了一声,翘着兰花指掩住口鼻,退到了上风口。
苏清漪站在火堆旁,感受着灼人的热浪。
只有她知道,这场大火正在为她完成最后一道工序——高温退火。
那些埋在灰烬里的铜片,表面的微小刻痕正在被定型。那是她用手术刀尖,在系统放大功能下刻出的“无字医经”。常温下,铜片光洁如镜,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当温度超过四十度,受热膨胀的微痕才会利用光影折射,显现出密密麻麻的经络图和手术步骤。
这就是物理。
入夜,巡防营的更鼓敲了三下。
偏僻的杂物帐篷里,一股淡淡的奶味混合着草木灰的气味。
柳嬷嬷红着脸,背过身去解开衣襟,手里端着个粗瓷碗。
“主子,这……太羞人了。”
“这是生物蛋白隐形墨水。”苏清漪手里拿着根细狼毫,在一个箭囊的内衬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奶水里的成分,干了之后无色无味。但只要遇热或者遇到特定的显影剂,就会变成焦黄色。”
她蘸了蘸碗里那种灰白色的液体——那是柳嬷嬷的初乳混合了灶底最细的草木灰调成的。
旁边几个机灵的学徒正趴在地上,撅着屁股,把一个个箭囊、刀鞘翻过来,在不起眼的夹层和内衬里疯狂抄写。
“止血带位置:大腿根部动脉,按压三指。”
“气胸急救:肋骨间隙,中空芦苇管穿刺。”
这些不是字,是保命符。
“都记住了。”苏清漪吹干了手里的箭囊,看着那行字迹慢慢消失,最后只剩下一块看似脏兮兮的皮革,“告诉弟兄们,想看怎么救命,就把这玩意儿贴着肉捂热,或者放在火把边上烤一烤。谁要是把这‘无字天书’弄丢了,以后截肢别来找我。”
帐帘突然被人粗暴地掀开。
冷风灌进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
夜玄凌一身寒气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列面无表情的禁军。
他手里提着马鞭,目光在帐篷里那几个鬼鬼祟祟的学徒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苏清漪脸上。
“有人举报,这里还在私藏违禁图纸。”
他的声音很冷,一挥手,“搜。”
禁军们冲上来,把本就凌乱的帐篷翻了个底朝天。药箱被踢翻,纱布滚了一地。
阿木吓得发抖,下意识地想要去捂那个装满铜片的陶罐。
“滚开。”
夜玄凌一脚踹在那个陶罐上。
“哗啦”一声,陶罐碎裂,几十片圆形的铜片撒了一地,混在泥土和杂物里,看起来就像是些废弃的边角料。
苏清漪站在原地没动,只是抱着手臂冷笑:“王爷好大的威风。怎么,连我给孩子打的长命锁样片也要收缴?”
夜玄凌没理她,径直走到那堆铜片前。
他穿着一双特制的鹿皮军靴,靴底厚实。他看似随意地在那堆“垃圾”上踩了几脚,甚至还在上面碾了碾。
等他抬脚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苏清漪注意到,地面上少了至少五六片刻有最关键“假肢关节图”的铜片。而他走过的泥地上,留下了一股极淡的松脂味。那是她昨晚特意涂在铜片边缘的,高粘度松脂,一压就粘。
这男人,分明是来进货的。
“没搜到。”夜玄凌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还在外面探头探脑的礼部眼线,“回去告诉那帮老东西,这里只有一堆破铜烂铁和女人的洗脚布。再敢捕风捉影,本王把他们的眼珠子挖出来。”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靴底带着那几张足以改变大靖军工体系的铜片,消失在夜色里。
没过多久,霍骁像做贼一样溜了进来。
“先生,那帮孙子走了?”他从背后掏出一把巨大的军弩,那弩臂明显断过,被重新拼接起来,“这弩机卡了,工部的那些人修不好,您给看看?”
苏清漪接过来,入手沉重。
她熟练地拆下弩机的悬刀,就在拆开弩臂夹层的一瞬间,她愣住了。
那哪里是普通的木头夹层。弩臂内部被掏空了一层,整整齐齐地嵌满了极薄的铜片。每一片上都刻着密密麻麻的花纹,乍一看是装饰,细看却是人体经络图和外伤缝合术!这些铜片构成了弩臂的加强筋,既增加了韧性,又成了隐秘的图册。
“王爷让工匠连夜改的。”霍骁嘿嘿一笑,挠了挠头,“说是这叫‘格物致知’。以后弟兄们手里端的不仅是杀人器,还是救人书。”
苏清漪指尖划过那些冰凉的铜片,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夜玄凌这招“灯下黑”,玩得比她还溜。
“弦轴磨损了。”她从药箱里摸出一瓶金线草的浓缩汁液,这东西除了能解毒,还是很好的润滑剂和防锈涂层,“下次告诉那个工匠,用雁翎箭的空心杆做笔,里面可以藏针灸用的毫针。”
霍骁眼睛一亮,抱着弩机千恩万谢地跑了。
深夜,帐篷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更漏声。
摇篮里的小家伙突然哼唧了一声,小脸烧得通红。
“发热了?”苏清漪心里一紧,伸手去探儿子的额头。
很烫。但这热度不对劲,不是风寒那种由外而内的热,而是像体内有一团火在烧。尤其是那只小手,掌心的红色胎记亮得吓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是感应热。”苏清漪迅速做出判断。
这孩子体内的纯阳血在预警,附近有高浓度的蛊毒源!
她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块空白铜片,一把贴在孩子汗津津的后背上。既然这孩子是活体探测器,那他的汗液里一定含有高浓度的生物电解质。
“滋——”
铜片接触皮肤的瞬间,竟然发出极其细微的电流声。汗液蒸腾,热气在冰冷的铜片上迅速冷凝。
苏清漪借着烛火看去,只见原本光洁的铜面上,竟浮现出一条条金色的脉络。那不是乱码,那是北狄蛊毒在人体内运行的路径图。这孩子不仅能感应毒,他的身体甚至本能地计算出了排毒的最佳经络方案。
“天然的免疫系统导航图?”苏清漪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声音很轻,却很急。
“吁——!”
夜玄凌勒马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苏清漪一把抓起手术刀冲了出去。
夜色中,夜玄凌骑在马上,胯下的战马鼻孔喷着白气,显然是一路狂奔回来的。他一身玄甲上挂满了白霜,手里紧紧攥着一支黑色的羽箭。那箭很怪,没有箭簇,箭杆比寻常的要粗上一圈,尾羽用的是北狄特有的秃鹫毛。
“截住了。”夜玄凌的声音有些喘,他将那支箭扔给苏清漪,“那个流民混进城想往水源里射这东西,被暗卫钉死在井口边。”
苏清漪接住那支箭,感觉轻飘飘的。
她用力一折,“咔嚓”一声,箭杆断裂。里面是中空的。
而在那空心的箭杆里,赫然藏着一根细长的、已经干涸发黑的中空铜针。铜针的顶端,封着一滴像琥珀一样凝固的暗红色物质。
苏清漪瞳孔一缩。
那不是毒药,是血。
一滴经过特殊处理、处于休眠状态的蛊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