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天机医道’!!!”
许弦月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尖锐,随即又猛地压低,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那本泛黄、页角卷曲的古籍在她手中簌簌作响,仿佛有了生命,随时会挣脱她的掌控跌落尘埃。摇曳的烛火在她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疯狂跳动,映照出翻涌的惊涛骇浪——那是混杂着难以置信、尘封的痛楚以及某种宿命般沉重感的震惊。
“怪不得...怪不得我初见那些字迹,便觉心神不宁,似曾相识...”她喃喃自语,声音轻飘得如同梦呓,每一个字都像从记忆的深潭底部艰难浮起。那些熟悉的笔锋转折,独特的药名缩写,乃至墨迹浸染纸张留下的细微纹路,此刻都化作了一把把锋利的钥匙,狠狠插入锈蚀的记忆之锁。“咔嚓”一声,时光的闸门轰然洞开,汹涌的往事瞬间将她淹没。她的目光失焦,整个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回了二十年前那个冰冷彻骨、风雨如晦的夜晚。
“师傅?师傅您怎么了?”苏轻媛心中大骇,急忙上前一步,双手稳稳扶住许弦月摇摇欲坠的身体。少女清亮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惊惶与关切。她从未见过师傅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这位悬壶济世、面对瘟疫与绝症都面不改色的女神医,此刻竟像是被抽走了脊骨,虚弱得连站立都成了负担。许弦月素来挺直的背脊微微佝偻,仿佛承载着无形的千钧重担。
许弦月无力地摆了摆手,指尖冰凉如雪。她缓缓跌坐在窗边的旧藤椅上,动作带着迟暮般的滞重。清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骤然苍白的脸上切割出斑驳的光影,平添了几分萧索与苍凉。“无妨...”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低沉而遥远,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传来,“只是...被这书,勾起了...一段本以为早已忘却的旧事。”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烛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更衬得此刻气氛凝重如铅。许弦月失神地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影,目光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投向遥远的过去。
“那年...我方才十六。”她的声音带着时光沉淀后的沙哑,开始了讲述,“父亲...要将我许配给当地一个姓赵的乡绅做妾...”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青瓷茶杯冰凉的边缘,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映不出半点光亮。
“那赵乡绅...”许弦月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厌恶与恐惧,“在我们那一带,是出了名的...性情乖戾,有...怪癖。”她顿了顿,似乎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但凡嫁入赵家的女子,不出一年半载,不是疯了,便是...暴毙身亡。邻里私下都说,那宅子...吃人。”
苏轻媛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丝帕被她无意识地攥得死紧,指节泛白。她看着师傅浓密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濒死的蝶翼,极力想要抖落那些不堪回首的、沾满血泪的记忆碎片。
“我...跪在父亲面前整整三日,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渗出的血染红了地面...”许弦月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一种麻木的平静,却更显锥心刺骨,“我求他,哭诉那是个火坑...可最后,我还是被强行塞进了那顶...刺目猩红的花轿里。” 那抹红色,在她此刻的回忆中,如同凝固的血,刺痛了双眼。
窗外骤然刮起一阵疾风,呜咽着穿过庭院,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将许弦月单薄的身影在墙壁上拉扯成扭曲的形状,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她的侧脸显得异常脆弱,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
“花烛夜...趁所有人醉酒沉睡之际,”她的手指猛地收紧,死死抓住膝上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从后院...翻墙逃了出去。” 那决绝的一跃,仿佛耗尽了她毕生的勇气。
苏轻媛屏住了呼吸,眼前仿佛真切地浮现出那个十六岁的少女:繁复的嫁衣被荆棘撕扯得褴褛不堪,精致的绣花鞋早已不知去向,赤足踩在冰冷湿滑、布满碎石的山路上,每一步都留下钻心的疼痛和殷红的血印。身后是喧嚣的锣鼓和人声犬吠组成的追命符咒,她不敢回头,只能凭着求生的本能,在漆黑的夜色中亡命狂奔。
“他们...带着凶猛的猎犬追来...”许弦月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刺耳,带着濒死般的恐惧,“当我跑到悬崖边时,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犬吠声...已经近在咫尺!我甚至能闻到它们口中喷出的腥臭热气...”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痉挛般地抓紧了胸前的衣襟,仿佛要扼住那颗即将跳出胸腔的心脏。“我记得...那晚的月亮,惨白惨白的,亮得诡异...把悬崖下湍急的河水,照得像一条...冰冷扭动的银色巨蟒...”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苏如清和谢瑾安不知何时早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悄然围拢过来,屏息凝神地听着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我跳下去了。”许弦月突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破碎的笑容,看得人心头发紧,眼眶酸涩,“没想到...阎王爷竟不肯收我这条贱命...崖下是条汹涌的暗河,我被激流裹挟着,冲到了不知名的下游。” 那冰冷刺骨的河水,灭顶的窒息感,此刻仿佛再次将她包围。
她的眼神在回忆中渐渐柔和下来,如同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些许暖意:“是一位...在山中采药的女子救了我。她叫...青萝。” 当这个名字从唇齿间吐出时,许弦月的语气明显变得异常温柔,带着深深的眷恋与感激,“她待我...极好,就像...亲姐姐一样。不,比亲姐姐更亲...”
许弦月下意识地再次端起茶杯,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茶水泼洒出来,濡湿了衣袖。她颓然放下茶杯,目光失神地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幅泛黄的草药图谱上,那是她毕生心血的见证。“我们在山脚下,搭了一间简陋却温暖的茅草屋...住了整整两年。那两年...是我这辈子...最平静、最安稳的时光,像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逝去美好的无限追忆,“青萝教我辨识百草,我帮她晾晒药材...日子简单,却充满了...草药特有的清香和安心...”
“哐当!”一声脆响!那只承载了太多沉重回忆的青瓷茶杯,终究还是从她颤抖不止的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如同那猝然终结的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