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风波
二月初二,龙抬头。寅时刚过,长安城还笼罩在破晓前的薄雾中,皇城根下却已是人影攒动。各色官轿在晨雾中排成长龙,轿顶的鎏金装饰在尚未熄灭的灯笼映照下闪着微光。轿夫们穿着统一的号衣,在料峭春寒中轻轻跺脚,呼出的白气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格外明显。
谢瑾安站在武官队列的最前方,一身崭新的绛紫色官服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庄重。官服用江南进贡的上好云锦制成,胸前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麒麟纹样,每一片鳞甲都绣得一丝不苟。他今日特意佩戴了先帝御赐的龙泉剑,剑鞘上的螭纹在渐亮的晨光中若隐若现,剑柄上镶嵌的蓝宝石泛着幽微的光芒。虽然面色平静,但他紧握剑柄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泄露了内心的紧张——今日朝会,将决定大景未来数十年的走向。
苏轻媛站在女官队列中,一袭青色素罗官服更显她气质清雅。官服剪裁得体,腰间束着一条银线绣缠枝莲纹的腰带,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簪头精心雕成玉兰花样,与她素净的妆容相得益彰。她能感受到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有好奇,有赞赏,也有不加掩饰的轻蔑。但她只是微微挺直脊背,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缓缓开启的宫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陛下驾到——
辰时正,沉重的宫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划破晨空。百官整齐跪拜,朝服摩擦的声音如同春蚕食叶。皇帝身着明黄色龙袍,袍身上用金线绣着十二章纹,在晨曦中熠熠生辉。他头戴十二旒冕冠,白玉珠串随着他的步伐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虽然面色仍带着病后的憔悴,眼下的乌青尚未完全消退,但眼神却格外清明,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
众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在金銮殿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大朝会,朕有要事宣布。
谢瑾安起身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文官队列。他能清晰地看到几位老臣在听到二字时,不自觉地整理着衣冠,这个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们内心的不安。站在文官首列的宰相李纲,更是下意识地捻动着手中的翡翠念珠,指尖微微发颤。
皇帝从龙椅上站起身,明黄色的袍角在金砖地上轻轻拂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经查,前朝余孽慕容明,化名慧明,潜伏太庙数十年,创立青云会,意图祸乱朝纲。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地交换着眼神。一位站在前列的紫袍老臣更是下意识地捻紧了手中的象牙笏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肃静!太监高声喝道,声音在殿梁间回荡,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皇帝继续道,声音沉稳如钟:幸得靖安司指挥使谢瑾安、太医院女官苏轻媛查明真相,擒获逆党。青云会涉案官员共计四十七人,其中三品以上大员九人。这是涉案名单。
太监展开一卷明黄绫缎,高声宣读名单。每念到一个名字,朝堂上就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当念到赵王陆永昌时,举座皆惊,连殿外侍立的侍卫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铠甲相碰发出细微的铿锵声。
赵王殿下?这怎么可能!一位身着绯色官服的老臣失声道,手中的笏板地一声落在地上,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赵王陆永昌面色瞬间惨白如纸,他踉跄出列,重重跪倒在地,声音发颤:陛下明鉴,臣冤枉!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怎会与逆党勾结?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晨曦映照下闪闪发光。
皇帝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赵王,声音如冰:带人证。
殿门再次开启,睿亲王缓步走入。虽然伤势未愈,他的步履略显蹒跚,但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过殿内众臣时,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袭深紫色亲王常服,领口袖边镶着玄狐毛,更显雍容气度。
皇兄,臣弟可以作证。睿亲王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赵王与青云会往来密信,臣弟已查获多封。其中涉及私调边军、克扣军饷等多项大罪。这些信件上的笔迹,经多位书法大家鉴定,确系赵王亲笔。
随着他的话音,侍卫抬着几个沉重的檀木箱进来。箱盖开启的瞬间,浓郁墨香混合着陈旧纸张的气息弥漫开来。箱中装满书信账册,最上面几封密信上鲜红的印章刺痛了众人的眼睛。其中一封信件上还沾着暗褐色的血迹,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赵王见状,整个人瘫软在地,连头上的七旒冕冠歪斜都浑然不觉。
除此之外,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文武百官,最终定格在太子身上,朕还要宣布一件事。经查,二十年前淑妃一案纯属冤案,今日特为其平反昭雪。
太子应声出列,手中捧着那枚熟悉的龙纹佩。玉佩在透过殿门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龙眼处的黑珍珠仿佛含着未干的泪。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玉佩上的纹路,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这是先帝赐给淑妃娘娘的信物,太子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其中暗藏青云会陷害淑妃娘娘全家的证据。今日,儿臣在此为淑妃娘娘讨回公道。
朝堂上一时寂静无声,只有殿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风过檐铃的清脆声响。几位年迈的老臣悄悄用袖角擦拭眼角,显然是想起了那位温婉贤淑却含冤而逝的妃子。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也在为这段往事叹息。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阵阵喧哗,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一个侍卫急匆匆跑进殿来,连礼仪都顾不上,单膝跪地急报:
陛下,宫门外聚集了大批学子,为首的是国子监祭酒李文博。他们...他们举着万民伞,要求严惩贪官,革新科举。
皇帝眉头微蹙,目光转向太子。太子立即会意,出列躬身:父皇,这是推行新政的好时机。学子们的心声,正是民心所向。
皇帝沉吟片刻,指尖在龙椅扶手上雕刻的蟠龙图案上轻轻敲击,终于缓缓起身:摆驾宫门。
承天门外,黑压压的学子整齐跪拜,一眼望不到头。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有些人的衣角还打着补丁,却个个挺直脊梁,目光坚定。为首的李文博手持一柄巨大的万民伞,伞面上密密麻麻签满了名字,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在不同时日陆续签上的。老祭酒虽然须发皆白,声音却洪亮如钟:
陛下,科举取士乃国家抡才大典,如今却被权贵把持。寒门学子十年苦读,不如权贵一言。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皇帝登上城楼,望着底下数千张年轻而热切的面孔,目光渐渐变得深邃。春风拂过他鬓角的白发,带着初春特有的清新气息。他注意到学子中有一个特别年轻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却已经跪得笔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李祭酒所言极是。皇帝的声音透过晨风,清晰地传到每个学子耳中,朕今日在此立誓,定当整顿科举,肃清吏治。凡有科举舞弊者,一律严惩不贷!
学子们顿时沸腾起来,欢呼声震天动地。几个年轻学子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相互搀扶着才能站稳。那个最年轻的少年更是忍不住以袖拭泪,肩膀微微颤抖。
回到金銮殿,皇帝立即颁布新政。当太监宣读废除恩荫制度时,殿内顿时炸开了锅。保守派官员纷纷出列反对,一位身着紫色朝服的老臣更是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
陛下,恩荫制度乃祖制,岂可轻易废除?此举恐怕会寒了功臣们的心啊!
另一位大臣紧接着道:陛下,女子参加科举,自古未有先例。若是开了这个先例,恐怕会乱了纲常伦理啊!
太子朗声道,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诸位大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如今朝纲败坏,正是革新之时。女子为何不能参加科举?苏女官医术高明,屡立奇功,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苏轻媛应声出列,步履从容。她先是向皇帝和太子行了标准的宫礼,然后转向众臣,声音清越却不失温和:
陛下,诸位大人,臣以为开女科一事还需从长计议。女子读书明理,本是为相夫教子、治家育人。若贸然开科取士,恐怕会引起更大的非议。当务之急是整顿现有的科举制度,确保公平公正。
她说话时目光平静,既不失女子的温婉,又带着医者特有的理性与冷静。这番得体的话语,让不少原本持反对意见的大臣都微微点头。
皇帝赞许地颔首:苏爱卿言之有理。既然如此,开女科一事暂缓,先着力整顿现有科举。他的目光转向谢瑾安,谢爱卿。
臣在。谢瑾安应声出列,铠甲发出轻微的铿锵声。
朕命你兼任监察院总督察,专司肃清吏治。即日起,重新审核今科会试所有试卷,务必做到公平公正。
臣领旨。谢瑾安单膝跪地,声音坚定。
退朝的钟声响起时,已是日上三竿。百官依次退出金銮殿,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不同的情绪——有振奋,有忧虑,有期待,也有不安。谢瑾安注意到宰相李纲在离开时,特意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
谢瑾安与苏轻媛并肩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春雪初融,青石板路还有些湿滑,宫墙下的迎春花却已经绽放,嫩黄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几只早来的蜜蜂在花间嗡嗡作响,为这肃穆的宫墙增添了几分生机。
没想到陛下会推行如此激进的新政。苏轻媛轻声道,目光掠过宫墙上新发的藤蔓,废除恩荫制度,这可是动摇世家大族根基的大事。
谢瑾安目光深远,注意到远处几个官员正聚在一起低声议论,不时向他们投来复杂的目光:这是太子的意思。经过青云会这件事,陛下终于意识到,不大刀阔斧地改革,难以根治沉疴。
二人来到东宫时,太子早已在书房等候。见他们进来,太子立即屏退左右,连侍奉的宫女都被遣到殿外。书房内焚着淡淡的龙涎香,书案上摊开着几份奏折,墨迹尚未全干。
今日朝会上的新政,只是开始。太子神色凝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一方青玉镇纸,我们要趁热打铁,彻底清除朝中积弊。这是本王拟定的新政细则,你们看看。
书案上摊开一份厚厚的奏折,墨迹尚新。细则足足有二十页,涉及科举、赋税、军制等各个方面。谢瑾安仔细翻阅,当看到废除节度使制度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殿下,这些新政若同时推行,恐怕会引起朝野震动。谢瑾安合上奏折,眉头紧锁,特别是废除节度使这一条,边镇那些拥兵自重的将领们绝不会坐以待毙。
本王知道。太子叹息一声,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初绽的杏花,但时间不等人。青云会虽然覆灭,但朝中还有他们的残余势力。若不尽快推行新政,等他们缓过气来,就来不及了。
苏轻媛轻声道:殿下,可否循序渐进?比如先整顿科举,待见成效后再推行其他新政。这样既能安抚人心,也能积累经验。
太子沉吟片刻,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击:苏女官说得对。那就先从科举开始。他转身看向谢瑾安,谢卿,科举整顿一事就交给你了。记住,务必要做到公正无私,给天下寒门一个交代。
臣明白。谢瑾安郑重行礼。
离开东宫时,已是午后。阳光暖暖地照在朱红宫墙上,几只早归的燕子在檐下啁啾。苏轻媛忽然停下脚步,望向太医院的方向。
我得去太医院一趟。她轻声道,今日是该给皇后娘娘请脉的日子。
谢瑾安点头:我送你过去。
二人穿过重重宫阙,所到之处,宫人纷纷避让行礼。但谢瑾安能感觉到,那些低垂的眼帘下,藏着各种复杂的目光。新政的消息显然已经传开,这座看似平静的皇宫,实则暗流涌动。
到了太医院门口,苏轻媛正要进去,却被谢瑾安轻声唤住。
轻媛,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难得的温柔,万事小心。
苏轻媛微微一怔,随即展颜一笑,眼角泛起细密的笑纹:你也是。
望着她消失在太医院门内的身影,谢瑾安久久没有离开。春风拂过,扬起他官服的衣角,也带来了远处桃花的淡淡香气。他知道,从今天起,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而他们,正站在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