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黑暗中沉浮,如同溺水之人。疼痛是永恒的底色,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蔓延到每一寸肌肤,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太虚元婴的沉寂,让她的神魂失去了往日的澄澈与浩瀚,变得脆弱而敏感,像暴露在寒风中的新芽。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数年。
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痛了她紧闭的眼睑。然后是声音,模糊的、带着沙砾摩擦般质感的声音,似乎在争吵。
“……不能留!她身上有古怪!伤成这样,血都把沙地浸黑了,居然还有一口气,定是妖邪!”
“阿爹!她只是个落难的女子!你看她的衣服,虽然破烂,但不是我们这边人的样式,许是遭了沙暴或是匪祸……”
“你懂什么!这‘鬼哭涧’从来只有进的没有出的!她能出现在这儿,本身就邪门!扔出去!让她自生自灭!”
“不行!阿姆教过我们,见死不救,来世要堕畜生道!”
争论声渐渐清晰,伴随着小心翼翼的靠近的脚步声。
云舒想动,想睁开眼,但身体如同被万千锁链禁锢,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有听觉和那模糊的光感,如同针尖,刺破黑暗,将她与外界勉强连接。
她能感觉到有人靠近,很轻,带着警惕和一丝怜悯。粗糙但温暖的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摸了摸她脖颈处的脉搏。
“还活着!阿爹,她还有气!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带着决心。
一阵沉默,然后是那苍老男声无奈的叹息:“唉!你……你这丫头!救可以,但不能带回部落!把她挪到那边废弃的‘祭石洞’里去,给她点水和吃食,能不能活,看天意吧!”
“谢谢阿爹!”
接着,她感觉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抬起,挪动。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她咬紧了牙关,将所有呻吟死死压在喉咙里。她能闻到浓重的、混合着沙土、兽皮和干草的味道,属于一个贫瘠但鲜活的游牧部落。
她被安置在一个阴凉、干燥的地方,身下垫了厚厚的干草。有人用湿润的、带着苦味的布巾,轻轻擦拭她脸上的血污和沙土,动作很生疏,却很认真。清凉的水滴,一点一点润湿她干裂起皮的嘴唇,顺着喉咙流下,仿佛甘霖。
“你……要活下来啊。”那年轻女子在她耳边低声说,像是在祈祷。
然后,脚步声远去,洞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半掩住了。
黑暗再次笼罩,但这一次,黑暗中有了温度和湿度,有了生的气息。
云舒的意识再次沉浮。她能感觉到自己破碎的身体,在本能地、极其缓慢地汲取着空气中稀薄的灵气,以及那年轻女子留下的、一丝微弱的善意念力。混沌灵体的底子还在,即便重创至此,那包容与修复的本能,仍在最底层顽强地运作着。
不知又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天。
那年轻女子每天都会来,带来清水和捣碎的、带着奶腥味的肉糜,一点点喂给她。有时会絮絮叨叨地说些部落里的事情,说沙狐偷了晒的肉干,说远处的绿洲水位又下降了,说弟弟学射箭总射不中靶子……声音清脆,带着对生活的微小喜悦和忧愁。
云舒的身体,以凡人看来近乎奇迹的速度,开始恢复。断裂的骨头在灵力(尽管微弱)和混沌灵体本能的引导下,缓慢对接;破损的经脉如同干旱河床中重新渗出细流;深可见骨的伤口开始收缩、结痂。她的意识也越来越清醒。
这天,当年轻女子再次用布巾为她擦拭手臂上一道较深的伤口时,云舒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被风沙磨砺出健康红晕、眼眸清澈明亮、梳着许多细碎发辫的少女脸庞。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穿着缝制粗糙的皮袍,脖子上挂着一串打磨过的兽牙项链。
少女看到她睁眼,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惊喜的笑容:“你醒了!太好了!阿爹还说你可能撑不过去呢!”
云舒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别急,别急,先喝水。”少女连忙端起旁边的水碗,小心地喂她。
清凉的水滋润了喉咙,云舒缓了口气,终于能发出微弱的声音:“……谢谢。”
“不用谢!”少女笑得更开心了,眼睛弯成月牙,“我叫阿吉雅,是‘白蹄’部落的。你呢?你怎么会一个人伤得这么重,倒在‘鬼哭涧’那种地方?”
云舒看着她清澈无伪的眼睛,沉默了一下。她现在的样子太过狼狈虚弱,编造一个合理的落难故事并不难,但不知为何,面对这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女,她不想用谎言敷衍。
“我叫……云游。”她用了化名,声音依旧虚弱,“遇到了……很厉害的仇家,被打伤了,逃到这里的。”
“仇家?”阿吉雅瞪大了眼睛,随即露出同情和愤慨的神色,“一定是那些可恶的马匪,或者是北边那些穿黑衣服的坏蛋!他们经常劫掠小部落和落单的旅人!你放心,在这里很安全,我们部落虽然小,但大家都很团结的!”
云舒微微点头,想扯出一个笑容,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表情有些僵硬。
阿吉雅又絮叨了一会儿,叮嘱她好好休息,说明天再来看她,并留下了更多的清水和食物,然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洞内恢复了安静。云舒躺在干草上,感受着身体缓慢的修复过程,心神却难以平静。
她救了阿吉雅的父亲吗?没有。是阿吉雅救了她。但为何……在她睁开眼睛,与阿吉雅目光相接的刹那,在她看到阿吉雅脖子上那串兽牙项链上某个特殊磨损痕迹的瞬间,她的神魂深处,会猛地悸动了一下?
那不是感激,不是熟悉,而是一种更深刻、更悠远、更……悲伤的联系。
她强撑着,凝聚起一丝微弱的神念,不是探查阿吉雅,而是小心翼翼地追溯刚才那一刹那,自己神魂悸动的源头。
神念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荡开一圈圈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涟漪。
一些破碎的、模糊的、仿佛隔着厚重毛玻璃的画面,突兀地闪现——
不是今生,似是……前世?
画面中,依旧是一片荒漠背景,但更加古老苍凉。一个穿着粗麻布衣、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在风沙中艰难跋涉,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陶罐。小女孩的脖子上,似乎也挂着一串东西,在风沙中晃动。
远处,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看轮廓似乎是个女子,正与几头饿狼对峙。小女孩吓得僵在原地。
然后,那女子转身,似乎看了小女孩一眼,抬手挥出一道微光,驱散了饿狼,却没有靠近,只是指了指某个方向,便独自消失在风沙中。小女孩朝着她消失的方向,虔诚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抱着陶罐,继续走向女子所指的方向……那是,一处即将干涸的水源?
画面戛然而止。
云舒猛地收回神念,心脏在残破的胸腔里剧烈跳动,牵动伤势,让她剧烈咳嗽起来,咳出带着血丝的唾沫。
那画面中的女子……虽然模糊不清,但那身形,那抬手挥出微光驱散饿狼的姿态……为什么……那么像她自己?!
不,不是今生。是更久远之前?是轮回?是因果?
阿吉雅……那个前世在荒漠中濒死,被一个疑似自己的身影无意(或有意?)指点,从而找到水源活下来的小女孩……是阿吉雅的前世?
所以,今生阿吉雅在“鬼哭涧”发现并救下重伤濒死的她,是……了结这段因果?是报恩?
冷汗,瞬间浸透了云舒的脊背,比伤势带来的疼痛更让她感到冰寒。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直接地“看到”因果的丝线,如此具象地感受到轮回的纠缠。这比任何强大的敌人、任何复杂的谜题,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和……不安。
她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喘息着,看向洞口透进来的、那一方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
阿吉雅清澈的笑容,和她前世在风沙中绝望又因获救而重燃希望的眼神,在脑海中重叠。
救了阿吉雅的父亲,得阿吉雅相救。这是善因善果,了却前缘,本该轻松。
但为何,她心中没有半分轻松,反而沉甸甸的,仿佛压上了一块新的、更加无形的巨石?
因为她意识到,如果阿吉雅与她有如此深的前世纠葛,那么……其他人呢?这浩瀚世间,无尽生灵,在无穷的轮回中,又有多少与她有过或善或恶、或深或浅的牵连?
她每救一人,是否都会像这样,被动地“看到”一段前世的宿缘?
她每杀一人(比如那些天机阁的修士),是否也意味着,斩断了某一世或许早已注定的因果?或者……结下了新的、更深的恶缘?
这念头如同野草,在她脆弱而敏感的神魂中疯狂滋生。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无数的、细微的、闪烁着不同光泽的丝线,从虚空之中蔓延而来,有的缠绕在她的指尖,有的系在她的心口,有的则遥遥指向未知的远方……每一根丝线,都连接着一个生灵,承载着一段或近或远的因果。
而她自己,站在这因果网的中心,动弹不得。
“噗——!”
急火攻心,加上伤势未愈,云舒猛地喷出一口暗红色的淤血,眼前阵阵发黑,险些再次晕厥过去。
她紧紧抓住身下的干草,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不,不能乱。因果虽玄,但路在脚下。
阿吉雅的善缘要了结,天机阁的恶债更要清算!
只是……心底那悄然滋生的、对“救人”与“结缘”产生的微妙抗拒与恐惧,如同最细微的裂痕,已然出现。
心魔的种子,在这最虚弱的时刻,借着这突兀显现的因果窥视,悄然埋下。
洞口外,阿吉雅哼着轻快的牧歌,脚步声渐渐远去,浑然不知自己简单的善举,在救起之人的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岩洞内,云舒缓缓闭上眼,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紧握的、沾染了自己和阿吉雅体温的干草,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她灵魂深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