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石子镇政府大院里的气氛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昨晚那顿不欢而散的饭局，虽然只有三个人在场，但其产生的后续影响，却像投入水中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最先感受到这股变化的，是镇长李为民办公室的秘书小王。
往常，李镇长每天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泡上一杯浓茶，然后浏览当天的报纸和文件。
可今天，李为民一进门，连公文包都没放下，就直接吩咐道：“小王，你去周镇长那边看看，问问周镇长今天有什么工作安排，需不需要镇里配合。”
小王愣了一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镇长主动去问副镇长的工作安排？
这叫什么事儿？
就算周朝龙现在代管着张磊的工作，权责重了，那也应该是他来向镇长汇报工作，哪有反过来的道理？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李为民见小王没动弹，眉头一皱，语气加重了几分。
“是，是，李镇长，我这就去。”小王不敢再迟疑，连忙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心里却翻江倒海，琢磨着这镇政府的天是不是真的要变了。
李为民看着秘书的背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哪里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些掉价，堂堂一镇之长，去讨好一个副职，传出去怕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可他没得选。
昨晚周朝龙那番话，尤其是最后那句李镇长是聪明人，让他彻夜未眠。
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越想越觉得心惊。
周朝龙不是在威胁他，而是在点拨他，给他指明了一条路。
陈建国那艘船，眼看着就要沉了。
张磊已经栽了，陈建国自己也岌岌可危。
他李为民要是再死抱着不放，唯一的下场就是跟着一起陪葬。
他不想落得那样的结局，他在石子镇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坐上镇长的位置，他还有更高的追求。
所以，他必须做出选择。
而周朝龙，就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不，是通天藤。
与其说是讨好，不如说是投诚。
他必须用最直接，最明确的态度，让周朝龙看到自己的诚意，也让镇里所有人都看清楚，他李为民，现在站的是谁的队。
很快，周朝龙就来到了李为民的办公室。
“李镇长，您找我？”周朝龙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异样。
“哎呀，朝龙同志来了，快坐快坐。”李为民一反常态地从办公桌后绕了出来，热情地有些过分，亲自拉开椅子请周朝龙坐下，又亲自给他泡茶。
“李镇长，您太客气了，我自己来就行。”周朝龙不动声色地说道。
“诶，应该的，应该的。”李为民将茶杯递到周朝龙面前，满脸堆笑，“朝龙啊，昨天晚上是我不对，没安排好，让陈书记不高兴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昨天那番话，真是点醒了我这个梦中人啊。”
他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架势，接着说：“关于镇里接下来的工作，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以你为主导。”
“特别是张磊留下的那摊子事，千头万绪，你是县委明确指定接手的人，最有发言权。”
“以后啊，但凡涉及到这些工作，你尽管放手去做，需要我这个镇长签字盖章的，你随时拿过来。”
“需要镇里其他部门配合的，你直接给我打电话，我来给他们下命令！”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李为民这是在公开表态，他这个镇长，愿意做周朝龙的后勤部长，为他保驾护航。
他不仅把权力交了出去，还把姿态放到了最低。
周朝龙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没有立即回应。
他知道，李为民这是彻底倒向自己了。
这种官场老油条，嗅觉最是灵敏，一旦发现风向不对，转向比谁都快。
“李镇长言重了。”周朝龙呷了一口茶，缓缓开口，“我毕竟只是副镇长，很多工作还是要仰仗您这位班长来把舵。”
“我只是做好我的分内之事，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李镇长多批评指正。”
他没有全盘接受李为民的好意，而是把皮球又踢了回去。
他要的是李为民的配合，而不是一个俯首帖耳的傀儡。
他需要李为民继续坐在镇长的位置上，稳住镇里的局面，而不是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周朝龙一来就想夺权。
吃相，不能太难看。
李为民是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周朝龙的意思。
周朝龙这是在告诉他，我接受你的投诚，但你镇长的位置还得坐稳了，我们是合作关系，不是主仆关系。
“哈哈，朝龙同志太谦虚了。”李为民心里的石头彻底落了地，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许多，“行，那我们以后就多沟通，多商量，争取把石子镇的工作推上一个新台阶！”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这一幕，恰好被路过办公室门口，正准备进来汇报工作的陈建国看了个正着。
他看到李为民那张谄媚的笑脸，看到周朝龙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觉得一股怒火夹杂着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陈建国的脸瞬间就黑了下来，黑得像锅底一样。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李为民！这个和他共事多年，一直被他压着一头的李为民，竟然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他，转投了周朝龙的阵营！
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在石子镇经营多年的权威，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
他本想进去质问李为民，可脚下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知道，现在进去，除了自取其辱，不会有任何结果。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嫉妒感涌上心头。
他嫉妒李为民能如此干脆地放下身段，而他陈建国，做不到。
他是镇党委书记，是一把手，他有他的骄傲和脸面。
更何况，他心里清楚，就算他现在学着李为民的样子去讨好周朝龙，也已经晚了。
从一开始，他就站错了队，把周朝龙当成了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处处针对。
周朝龙不是圣人，不可能对他既往不咎。
张磊没了，李为民叛了，也许下一个，就真的轮到自己了。
陈建国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了好几次，最终还是颓然地转过身，默默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接下来的五天，石子镇的政治生态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镇长李为民果然说到做到，事事以周朝龙的意见为先。
镇政府开会，他总会先问一句周镇长有什么看法。
文件审批，只要是周朝龙签过字的，他看都不看就直接批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镇长这是铁了心要捧着周副镇长。
而另一边，镇党委书记陈建国则显得愈发沉默和孤立。以前门庭若市的书记办公室，如今变得门可罗雀。
大家仿佛都得了健忘症，汇报工作时总会有意无意地绕开他，直接去找李为民或者周朝龙。
陈建国体会到了什么叫人走茶凉，什么叫世态炎凉。
虽然他还没走，但茶，已经凉透了。
就这样，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时间来到了第五天。
一辆黑色的帕萨特缓缓驶入了石子镇政府大院。
车牌号很普通，但车头挂着的通行证，却让门卫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起身敬礼，打开了道闸。
车子在办公楼前停稳，后座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个身穿深色西装，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
他下车后，立刻转身，恭敬地拉开了另一侧的车门。
紧接着，一位身穿得体女士套裙，气质干练优雅的年轻女子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一出现，仿佛让整个有些陈旧的政府大院都明亮了几分。
正是县委组织部的副部长龙国正，以及他身边的县组织部办公室副主任，刘梦珊。
早已接到通知的李为民和周朝龙快步从楼里迎了出来。
“龙部长，刘主任，欢迎欢迎！一路辛苦了！”李为民热情地伸出双手，和龙国正握了握。
龙国正只是象征性地和他碰了一下，便将目光转向了周朝龙。
而刘梦珊的视线，从下车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落在周朝龙的身上，没有移开过。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一丝不易察觉的思念，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温柔动人的微笑。
周朝龙也正看着她，眼神同样温和。
他们夫妻俩，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面了。
自从周朝龙下到石子镇，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变得少之又少。
这次县委组织部下来考察干部，安志平书记特意点了刘梦珊的名，让她跟着龙国正一起过来。
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安志平是大安县唯一一个清楚周朝龙和刘梦珊真实背景的人。
一个是京城周家的独孙，一个是京城刘家的千金，这两位爷凑到一块儿，别说在大安县，就算放眼全省，那也是顶破天的背景。
安志平心里跟明镜似的，照顾好这对小夫妻，对他的仕途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让刘梦珊跟着来，既是公事，也是给他们创造一个见面的机会，这份人情送得恰到好处，润物无声。
“龙部长。”周朝龙上前一步，和龙国正握了握手。
“朝龙同志，最近辛苦了。”龙国正的态度明显比对李为民要亲切得多，他拍了拍周朝龙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随后，刘梦珊才款款上前，对着周朝龙伸出手，公式化地笑道：“周镇长，你好。”
周朝龙握住她柔软的手，入手一片温润，他轻轻捏了一下，低声道：“刘主任，欢迎来石子镇指导工作。”
两人眼神交汇，千言万语，都融化在了这一个短暂的对视和触碰之中。
李为民在一旁看得真切，心里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早就听说县组织部的刘副主任年轻漂亮，背景不凡，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刘主任和周朝龙之间，似乎关系匪浅！
看他们那眼神，那默契，绝对不是普通同事那么简单！
李为民瞬间感觉自己昨晚的决定是何等的英明神武！周朝龙的能量，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
“龙部长，刘主任，咱们楼上会议室请吧，陈书记已经在等了。”李为民压下心中的震惊，更加恭敬地侧身引路。
一行人走进办公楼，直奔三楼的小会议室。
陈建国早已等候在那里，看到龙国正进来，他连忙起身相迎，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龙部长，欢迎您来指导工作。”
他的目光扫过刘梦珊，又落到周朝龙身上，心中的苦涩又加深了几分。
他知道，组织部这次下来，名为考察，实为宣布。
石子镇的天，今天，就要彻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