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野从游戏里退出来的时候,现实世界正是凌晨四点。
山里的夜很静,静得能听见屋后竹林被风吹过的沙沙声,还有远处溪水流过石头的潺潺声。他从游戏舱里爬出来——那是个二手货,舱盖的密封条有点老化,每次开合都发出轻微的漏气声。
他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赤脚走到屋子角落。
那里放着一个铁盒子。
长方形的饼干铁盒,红色的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灰白的铁皮。盒盖上印着模糊的牡丹花纹,那是很多年前母亲买来装针线的,后来针线用完了,盒子就空了。张野来城里前,母亲把这个盒子擦干净,递给他:“野,装点要紧东西。”
现在,这个铁盒里装的,是他来到这座城市后所有的账。
张野在床沿坐下,把铁盒放在膝上。月光从窗户斜斜照进来,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投下一方清辉,也照亮了他膝上这个锈迹斑斑的盒子。
他伸手,打开盒盖。
盒子里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本泛黄的作业本——他高中辍学前没用完的,和一叠用橡皮筋捆着的票据、收据。最上面,是一张折了四折的纸。
张野小心地展开那张纸。
纸上用铅笔写着字,字迹工整但稚嫩,是他刚来城里时写的。最上面一行是标题:“欠账”。
下面分两栏:
左栏:欠谁的,欠多少,为什么欠。
右栏:已还多少,还剩多少,计划何时还清。
第一条记录:
【欠:苏晴】
【金额:元】
【原因:游戏头盔(测试版),救急用】
【已还:7200元(每月2000,已还3期+首次还款1200)】
【还剩:元】
【计划:每月还2000,44个月还清】
张野的目光在这条记录上停留了很久。
八千八,八万八。差一个零,天壤之别。
他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他在老栈道上背着一筐山货,想赶在集市收摊前卖掉。结果栈道断了——年久失修,一场暴雨就垮了。他差点掉下去,是苏晴拉了他一把。虽然那女人态度很差,骂他“不要命了”,但还是把他带回了她那间堆满电子设备的出租屋。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头盔。《永恒之光》的测试版头盔,据说很贵,但苏晴说可以借他——“反正多一个,你拿去试试,要是能挣到钱,再还我。”
他当时不知道这个“试试”会改变他的一生。
也不知道这个“还我”,会成为他接下来四年都要背负的债。
张野的手指轻轻抚过纸上的数字。铅笔写的字,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灰,像某种烙印。
他翻到下一页。
后面记录了其他一些零碎的账:刚到城里时借工友的五百块饭钱(已还清),买二手手机欠店老板的八百(还剩两百),还有上个月给母亲买药,药店老板看他实在没钱,让他赊了三百(记着,下月还)……
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母亲说过:“穷可以,骨头不能软。欠人的,要记着,要还。”
张野一直记着。
所以他每月15号,雷打不动给苏晴转账两千。哪怕游戏里收入不稳定,哪怕有时候这个月挣得少,他宁愿自己少吃两顿饭,也要凑出这两千。
因为他答应过的。
答应的事,就要做到。
这是山里人最朴素的道理。
张野合上账本,放回铁盒里。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天还没亮,东方只有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山峦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沉睡的巨兽。
他想起李初夏。
那个只有十六岁、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的小姑娘。第一次见面时,她怯生生地递给他一瓶止痛剂,说“我自己做的,可能没有商店的好,但……不要钱”。
后来她教林小雨认草药,教公会里其他生活玩家配药。她做的星荧镇痛剂,比市面上的效果好百分之二十五,还没有副作用。她说:“我时间不多,但想留下点有人用的东西。”
现在,她时间真的不多了。
张野握紧了拳头。
二十五万手术费。
公会凑了十九万——不对,刚才秦语柔更新了统计,加上那笔十万的匿名捐款,现在是二十九万。超了。
超了四万。
也就是说,手术费够了,甚至还有余钱用于后续康复。
张野应该松一口气的。
但他没有。
因为那笔十万的匿名捐款,他大概猜得到是谁。整个服务器,能随手拿出十万还不留名的,不超过五个人。而会附言“投资未来药神”的,可能只有一个。
楚清月。
寒月阁的会长,那个在城门口买下他狼皮、说“不是施舍,是投资”的女人。
张野不讨厌她,甚至有些感激。没有她那两百铜币的起步资金,他可能连新手村都出不去。
但他也不喜欢欠人情。
尤其是这么大的情。
十万,不是小数目。哪怕对楚清月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他来说,是沉重的负担。
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楚清月投资他,是因为看好他的潜力;现在投资李初夏,也是因为看好她的价值。
这是商业逻辑,很理性,也很冰冷。
而拾薪者,不该是这样的。
拾薪者的逻辑应该是:因为你是我们的兄弟姊妹,因为“命贵”,所以我们愿意帮你。
哪怕我们自己也穷,哪怕我们拿出来的只是五块十块。
但那是真心的。
张野转身,走回床边,重新坐下。
他打开手机——那个屏幕碎了但还能用的二手智能机,点开银行App。
余额:.43元。
六万零一百二十七块四毛三。
这是他全部的积蓄。其中六万,是这两个月在游戏里挣的,也是他准备下个月还给苏晴的——按照计划,下个月15号,他应该还两千。但如果他把这六万一次性还了,就能提前还清一大笔。
剩下那一百二十七块四毛三,是他这个月的生活费。
他看着那个数字,久久不动。
然后他退出银行App,点开游戏助手,查看秦语柔发来的捐款统计明细。
拉到最下面,看到总额:291,689元。
二十九万一千六百八十九元。
减去二十五万手术费,还剩四万一千六百八十九元。
够了。
不仅够了,还有余裕。
张野应该高兴的。
但他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想起赵铁柱的八千三——全部积蓄;想起林小雨的三千一百四十六——攒了两年的零花钱;想起那个叫“老猫钓鱼”的退休工人的五块钱——省下的烟钱;想起楚清月的十万——轻描淡写的“投资”。
而他,张野,拾薪者的会长,到现在为止,一分钱还没捐。
不是他不想捐。
是他一直在犹豫。
那六万块钱,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上。
一边是对苏晴的承诺,每月两千,四年还清。如果他现在把这六万捐出去,这个承诺就打破了。他得重新跟苏晴商量,延期,或者……失信。
另一边,是躺在病床上等手术的李初夏。公会里所有人都捐了,多到十万,少到五块,每个人都尽了自己的一份力。只有他这个会长,这个在最困难的时候被李初夏的药救过命的人,还没有表示。
张野闭上眼睛。
他仿佛能看见李初夏躺在病床上的样子。瘦小的身子陷在白色的被褥里,手腕上插着输液管,监护仪的屏幕闪着绿光。她可能正在发烧,可能正疼得睡不着,可能正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因为怕吵醒守在旁边的父母。
她才十六岁。
他今年二十二,大她六岁。在老家,他这个年纪的人,有些已经当爹了。如果他有妹妹,大概也就是李初夏这个年纪。
如果他妹妹病了,需要钱救命,他会怎么办?
张野睁开眼。
答案很明显。
他会倾尽所有,哪怕砸锅卖铁,也要救。
那现在呢?
李初夏不是他亲妹妹,但她是拾薪者的一员,是叫他“会长”的人,是把公会当成“家”的人。
家。
张野想起驻地中央那堆篝火,想起围坐在火边的一张张脸,想起王铁军说“墙不是一个人砌的”,想起赵铁柱说“柱子没文化,但知道命贵”。
家是什么?
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是有人掉进水里了,其他人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拉。
哪怕自己也不会游泳。
张野深吸一口气,重新打开银行App。
他点开转账功能,输入秦语柔提供的那个专项账户。
光标在金额栏闪烁。
他输入:.00。
然后他停顿了。
手指悬在“确认”键上,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苏晴。
那个总是冷着脸、说话带刺、但每个月收到他两千块还款时只回“收到”两个字的女人。他不知道苏晴为什么要把那些钱都捐给山区教育基金,就像苏晴不知道他为什么坚持每月还钱一样。
他们之间有种奇怪的默契:一个必须还,一个必须收。
但谁也不说为什么。
张野不知道如果他打破这个默契,苏晴会怎么想。
也许会生气,也许会觉得他不可靠,也许……会失望。
他不想让苏晴失望。
可他又必须救李初夏。
张野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热的,是急的,是心里那两股力量在拉扯,扯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退出转账界面,重新打开铁盒,拿出那本账本。
翻到第一页,看着那条记录:
【欠:苏晴】
【金额:元】
【已还:7200元】
【还剩:元】
如果他现在把这六万捐了,那么他还欠苏晴两万零八百。
两万零八百,按每月两千的还款计划,还要十个月零四天。
但如果他继续按计划还款,每月两千,那么李初夏那边……
不,李初夏那边已经够了。
二十九万加上他这六万,是三十五万,远超二十五万的需求。
他这六万,不是雪中送炭,只是锦上添花。
那他还需要捐吗?
张野握紧了手机。
需要。
因为他不仅仅是张野,他还是“曙光”,是拾薪者的会长。
会长要在最前面,要在最困难的时候站出来。
现在就是最困难的时候——不是对李初夏,是对他自己。是他心里那道坎,是他必须在“承诺”和“责任”之间做出的选择。
张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睁开眼,眼神变得坚定。
他重新进入转账界面,输入金额:.00。
确认。
密码。
短信验证码。
等待。
那几秒钟,像几个小时那么长。
直到屏幕上跳出提示:“转账成功。您的账户余额:127.43元。”
一百二十七块四毛三。
这个月还有二十三天。
张野算了一下:平均每天五块五毛钱。
够吃馒头咸菜,够活。
他退出银行App,打开游戏助手,给秦语柔发了条消息:
“刚转了六万。记上。”
发送。
几乎是立刻,秦语柔回复了:
“收到。但会长,你这六万……是你准备还头盔的钱吧?”
张野看着那条消息,苦笑。
秦语柔太聪明了,什么都瞒不过她。
他回复:“嗯。”
秦语柔又回:“苏晴那边,你打算怎么说?”
张野想了想,打字:“实话实说。”
“她会理解吗?”
“不知道。”张野诚实地说,“但我必须这么做。”
那边沉默了几分钟。
然后秦语柔发来一条很长的消息:
“会长,我整理捐款名单的时候,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大家愿意捐?赵铁柱捐八千三的时候,他卡里就剩三百多;小雨捐三千多,那是她攒了两年的零花钱;那些捐五块十块的,可能连明天的饭钱都拿出来了。但他们还是捐了。为什么?
我想,不是因为李初夏有多重要,也不是因为二十五万这个数字有多大。
是因为我们想告诉彼此: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愿意为你拿出自己最后一口饭钱。
是因为我们想证明:哪怕我们都是被生活冷落的人,但我们依然有能力温暖别人。
你捐这六万,不是因为它能改变手术结果——手术费已经够了。你捐,是因为你是会长,你要让所有人看到,会长也在尽力。
这很重要。
至于苏晴那边……如果她不能理解,那是她的问题,不是你的错。
你做了对的事。
这就够了。”
张野一字一句看完,眼眶有点发热。
他回了一个字:“嗯。”
然后他退出游戏助手,躺回床上。
天快亮了,窗外的鱼肚白已经扩散开来,染亮了半边天。山峦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竹林里的鸟开始叫了。
张野看着天花板,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不是轻松,是沉重但踏实的落地。
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个艰难的选择,也知道这个选择可能会带来后果——苏晴可能会生气,下个月的生活会很难熬,母亲的药费得想办法……
但他不后悔。
因为命贵。
因为他是拾薪者的会长。
因为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应该活下来,应该有机会继续研究她的药,应该有机会看看这个世界更多美好的东西。
张野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报纸,是几年前糊墙用的。报纸上的字已经模糊了,但有一行标题还看得清:“人间有真情”。
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闭上眼睛,睡了。
睡得很沉。
因为他知道,明天醒来,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只剩一百二十七块四毛三的账户,一个可能会生气的债主,一个需要他带领的公会,和一个等待手术的十六岁女孩。
但他不怕。
因为他做了对的事。
这就够了。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苏晴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银行推送的账户变动通知:“您的账户收到转账.00元,附言:李初夏手术捐款。转账人:张野。”
苏晴盯着那条通知,看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她打开手机银行,查了下张野的还款记录。
每月15号,两千,雷打不动。
但今天是13号,而且金额是六万,不是两千。
她皱了皱眉,点开《永恒之光》的游戏论坛。
很快,她看到了秦语柔在官方论坛发布的、关于拾薪者公会为成员筹措手术资金的公告贴。里面详细列出了捐款名单和金额——除了那笔十万的匿名捐款只写了“匿名”,其他都公布了。
苏晴一条一条往下翻。
看到赵铁柱的八千三,看到那些五块十块的捐款,看到楚清月那笔匿名的十万,最后看到张野的六万。
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打开和张野的聊天窗口——不是游戏里的,是现实中的微信。
上一次聊天记录是半个月前,她问他:“这个月还款还顺利吗?”
他回:“顺利。15号准时转。”
她回:“好。”
然后就没有了。
苏晴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
她想问:“你为什么把准备还我的钱捐了?”
也想问:“你捐了六万,那你这个月怎么过?”
还想问:“那个女孩……真的那么重要吗?”
但最后,她一个字都没打。
她退出了微信,关掉了手机屏幕。
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色。
这个城市正在苏醒,车流开始涌动,早点摊的烟火气飘上来。
苏晴想起第一次见到张野时的样子——浑身湿透,背着一筐山货,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倔强。她说要把头盔借他试试,他当时很警惕地问:“要利息吗?”
她说不要,他就盯着她看了很久,最后说:“我会还你的。连本带利。”
那时候她觉得这个山里少年很傻,很天真。
现在她知道了,他不是傻。
他是真的把“还”这个字,看得比命还重。
所以这次,他把准备还她的钱捐出去,对他来说,该是多艰难的决定?
苏晴转身,走回书桌前。
打开电脑,登录《永恒之光》的后台管理系统——这是她作为项目测试员才有的权限。
她搜索了“李初夏”的玩家数据。
十六岁,先天性免疫缺陷,游戏时间总计487小时,平均每天在线4.1小时。角色职业:药师。研发药剂记录:初级镇痛剂(改良版)、星荧镇痛剂(自创配方)、安神符(生活技能)……
苏晴一条条看下去。
最后,她关掉了数据界面。
她知道了。
知道了为什么张野愿意捐那六万。
知道了为什么那群叫“拾薪者”的人,愿意从牙缝里省出钱来,去救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
因为那个女孩,值得。
苏晴重新打开手机,找到张野的微信。
她打了三个字:“知道了。”
然后发送。
没有问为什么,没有生气,没有责备。
只是知道了。
因为有些事,不需要解释。
就像有些选择,不需要理由。
张野收到那条消息时,刚醒来。
他看着屏幕上那三个字,愣了很久。
然后他回复:“下个月开始,继续每月两千。欠你的,一定会还清。”
苏晴很快回:“不急。”
张野盯着那两个字,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
他放下手机,起床,洗漱。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做出了选择,也承担了后果。
但他不后悔。
因为命贵。
因为他是拾薪者的会长。
因为这个世界,总有一些东西,比钱重要。
比如承诺。
比如责任。
比如一个十六岁女孩,活下去的权利。
张野穿上衣服,走出屋子。
晨光照在他脸上,暖暖的。
今天,会更好的。
他这样相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