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大运眯起了眼睛,看向老泥鳅的目光变得犀利——整个交易过程从一开始就透着诡异和不寻常。
先是地点过于偏僻——龙王庙位于盘龙坑外的荒山野岭;
再是孙有田交易时的惶恐不安,明确表示不敢送出货,只敢送到此处;
紧接着,山匪出现得极其准时且目标明确。
显然是山匪对交易的时间、地点、人物、货物,甚至康大运一行人的身份,都了如指掌。
是谁泄露了如此机密的信息?
再接下来,官兵的出现是否也不是巧合?
康大运仔细回想,整个交易链条中,只有一个人同时接触了康大运和孙有田方。
他知道他们要买什么、有多少人、什么时候交易;也知道孙矿主一方的矿在哪里、交易的时间地点,,并且负责牵线搭桥、居中联络。
这个人就是老泥鳅。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与山匪勾结,提供情报换取分成?毕竟山匪的目标是货和银子。
还是借刀杀人——利用康大运一行作为诱饵,引诱山匪出来,然后再借官兵之手剿匪,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样能解释通官兵为何在此时出现。
无论哪种动机,康大运都感觉自己一行人被老泥鳅当成了诱饵、肥羊、棋子,被推入了一场精心策划的杀局。
突如其来的“反水”和“采石引”,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武官眼中的锐利和讥诮瞬间凝固,眉头紧紧锁起。
他身后的兵丁也面面相觑。
孙有田原本死灰般的脸上,骤然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化为更深的恐惧,死死盯着老泥鳅,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虽疑心重重,但康大运大致明白老泥鳅的用意。
这老泥鳅滑不留手,在官兵出现、山匪败退的瞬间,就看清了局势——官兵的首要目标是剿匪,而非深究这堆石头的真正用途。
他是在用“龙涎石”和“采石引”为众人,尤其是为他自己,争取一条活路!
不管他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搞出这一系列操作,眼下这个局面总要好于之前。
毕竟“龙涎石”的说法和“采石引”是目前仅有的能证明他交易合法性的东西。
康大运不能错过这个机会,马上顺着老泥鳅的话头,用带着劫后余生的悲愤和恰到好处的委屈的声音说道:
“大人明鉴!我等漳州海商,听闻乐昌‘龙涎石’乃烧制好瓷的良材,故而随这位孙矿主前来验看,欲采买一批运往景德镇贩卖;
岂料竟遭此无妄之灾!
若非大人神威……我等早已命丧匪手!
此间惨状,皆为山匪劫掠所致!
这些石料……若大人需要勘验备案,我等绝无异议!只求大人为我等无辜商旅做主!”
康大运将姿态放得极低,将“无辜商旅”的身份坐实,同时暗示愿意配合“勘验”,给足了武官台阶。
梁撞撞却是不管前面人都在说什么,自顾掀起外衫,露出干净的里衣,从下摆开始一圈一圈地撕布条。
然后把康健的伤口简单包扎起来,让那道又长、又深、肉都往外翻的大口子暂时合上,减少流血。
干净的里衣都被她撕成了露脐装。
康健始终咬紧牙关闭目忍痛,心里却翻腾得厉害——梁姑娘虽是不怎么待见他,可对他是真好。
武官的目光在老泥鳅高举的“采石引”、康大运悲愤的陈词、满地山匪尸体以及受伤的护卫身上来回扫视。
场中确实没有发现任何私炼铁器的工具,只有一堆石头和一场明显的、针对商旅的劫杀现场。
他脸上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丝,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转向面如死灰的孙有田:
“孙有田!‘采石引’可是属实?这些……‘龙涎石’,真是你开采的?”
孙有田吓得浑身更抖,三魂丢了其二,老泥鳅拼命使眼色催促。
在武官冰冷目光的逼视下,孙有田终于找回声音,带着哭腔磕磕巴巴道:
“回、回禀大人,是、是小的、小的采的龙、龙涎石,垫窑用的,有引子、有引子。”
他语无伦次,但承认了开采权和石料用途。
武官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这堆“石头”是什么,他又不瞎。
但眼下证据链被老泥鳅巧妙引导,指向“合法”开采的垫窑石料和一场纯粹的匪患劫杀。
深究下去,牵扯民营矿主,甚至可能涉及地方官窑采买的灰色地带,绝非他一个负责剿匪的巡检司武官所愿。
能大半夜出来执行任务,他自不是什么高官要职,所以拿多少钱就干多大活得了,别给自己惹麻烦。
剿灭这股为祸多时的山匪,才是实打实的功劳。
武官最终冷冷哼了一声,声音里的杀意褪去大半:“哼!盘龙坑匪患猖獗,劫掠商旅,罪不容诛,今日剿灭,乃为民除害!
尔等既是遭劫客商,又有开采引证(他故意模糊了‘采石引’的具体内容),那就速速离开!
至于些‘石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矿石堆:“本官需带回衙门,勘验备案,确认确系‘龙涎石’无误后,方可发还!
孙有田,你涉嫌管理不善,引匪生乱,随本官回衙门问话!带走!”
他刻意强调了“勘验备案”和“发还”,给了康大运一线希望,同时又拿捏住了孙有田。
这两方的钱,武官定是要赚的。
虽是小钱,也发不了家,但蚊子再小也是肉,何况还不是蚊子呢。
就为那些石头,怕是那位漳州商人就得“破费破费”。
孙有田如蒙大赦般瘫软下去,被兵丁拖走时,感激又绝望地看了老泥鳅和康大运一眼。
老泥鳅则暗暗松了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康大运对武官一揖:“多谢大人明察秋毫!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等……静候大人消息!”
他明白,这“勘验备案”是道鬼门关,但至少矿石没有被当场没收,还有转圜余地。
……
官兵如同潮水般退去,带走了山匪的尸体、武器、以及那堆被油布重新盖好的“龙涎石”,也带走了面如死灰的孙有田。
破庙前,只剩下满地的血污、狼藉,以及劫后余生的众人。
康健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如纸,被两名护卫搀扶着。
梁撞撞扶着冰冷的断墙,还在干呕,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死死盯着官兵消失的方向。
老泥鳅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老泥鳅……”康大运压住心中那份怀疑,走到他面前,声音低沉:“今日……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