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帆风雨路三千,货殖浮沉浪底天。
番舶珠犀争水市,蛮商胡语杂潮烟。
已抛乡井量沙漏,却赌生涯卜贝钱。
莫问归期桅上月,阴晴圆缺各年年。”
当安澜过来说,康健觉得前方海景可疑时,梁撞撞刚给她的《海客吟》落完最后一笔。
“可疑?走吧,去看看。”梁撞撞起身,出了舱房。
越靠近安南海岸,海面上的气氛便越发凝重。
晴空之下,视野极好,却不时能看到一些形迹可疑的小型桨帆船在远处游弋,像是择人而噬的鬣狗。
海水颜色也变得浑浊,岸边不再是连绵的洁白沙滩或茂密丛林,而是呈现出大片大片被开辟过的红土地,显得有些荒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感。
梁撞撞选择康大运曾提及的清化沿海一处相对隐蔽的岬角锚地抛锚。
根据非遗传承馆里学到的零散知识,梁撞撞知道越南的清化地区自古盛产铁器;而从康大运那里得知,安南是大昭的藩属国,如今地方豪强势力强大,对朝廷法令阳奉阴违,很不太平。
“康健,你带几个人乘小艇上岸打探打探,找当地小商人也好、渔民也好,打听清楚这里谁说了算?
铁器交易找谁?规矩如何?有没有海匪袭扰?务必小心,莫要暴露身份。”梁撞撞下令。
“好。”康健抱拳领命,点了四个机灵的水手,换上当地常见的麻布短褐,放下小艇悄然向岸边划去。
等待是漫长的。
安舷和定澜寸步不离梁撞撞左右。
康康几次想说话,都被梁撞撞用眼神制止了。
没心情搭理他。
日头西斜,海面上反射着刺眼的金光时,康健的小艇才匆匆归来。
“梁姑娘,打听到了!”康健神色凝重,快速汇报:“此地由一个叫黎铁山的土司控制,势力很大,手下有几百人马,有矿有铁匠铺;
港口叫‘海防里’,就在前面岬角拐过去不远,但被黎铁山的人把持着,进出船只要收重税,私下交易抽成更狠;而且……”
他顿了顿:“海匪确实很多,不光抢船,有时还上岸绑人勒索,黎铁山似乎也和其中几股不清不楚;
铁器是清化最紧俏的货,但黎铁山优先供应自己人打造兵器盔甲,流出来的农具刀具很少,价格也高得离谱;
还要求用金银或盐、粮食结算,香料瓷器……他们似乎不太看重。”
情况比预想的更棘手。
地方豪强垄断,海匪横行,交易对象对香料瓷器兴趣不大,还要求硬通货或生活必需品。
梁撞撞带来的吕宋香料和剩余的大昭货物,在这里的价值大打折扣。
“优先供应兵器……”梁撞撞沉吟着,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袖袋里那方温润沉重的金镶玉印鉴。
苏禄珍珠长公主的身份,在吕宋和苏禄是畅通无阻的金字招牌,但在这安南边陲,面对一个只认实力和眼前利益的土司黎铁山有多大分量?
“姑娘,我们带来的东西,恐怕入不了黎铁山的眼。”康健忧心忡忡。
康康自是与哥哥心有灵犀:“硬闯港口交易风险太大,找人私下交易又怕被黑吃黑。”
梁撞撞抬眼望向暮色渐沉的海岸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既然直接交易困难,又无法取信于人……那就让他主动找上门来!
康健,传令下去……”
翌日清晨。
海防里港口的喧嚣被一种异样的骚动打破。
平日里懒洋洋打着哈欠、盘剥过往小船税金的黎家税丁,此刻都瞪大了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港口外海面。
一艘如同海上堡垒般的庞然巨舰,正缓缓驶近!
它那超出所有安南船只数倍的庞大身躯,黝黑坚固的船壳,高耸的三层硬帆,无不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更令人瞩目的是,巨舰的船头,一面巨大的、绣着奇异图案的金色旗帜在主桅高高飘扬——
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纹章:一只展翅的海燕,口衔一枚浑圆的明珠,下方是翻涌的波浪!
“天啊!那是什么船?”
“好大的船!比升龙城(河内)水师的楼船还大!”
“那旗子……没见过!是哪个大国来的?”
“快去禀报土司大人!”
“云槎号”并未直接进港,而是在离港口一箭之地的深水区下锚停稳。
紧接着,几条小艇放下。
一批人登上了小艇,动作整齐划一。
为首的小艇上,站着身着靛蓝劲装的梁撞撞,身姿挺拔,面容沉静,目光锐利。
她身后两侧,各立着一位佩剑女子,神情冷肃,是安舷和定澜。
再后面,是八名身着统一皮甲(苏禄造)、手持野太刀、背负弓弩的护卫,队列森严,气势凛然。
康健亲自操船,康康也换上了一身相对整洁的康家发放的春装,努力挺直腰板跟在队伍最后。
这支小小的队伍,在巨舰阴影下,在无数道或惊惧、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中,乘着小艇,以一种近乎仪仗的庄重姿态,缓缓划向海防里简陋的码头。
当他们踏上码头腐朽的木栈桥时,周围的嘈杂声仿佛瞬间消失。
港口上的人们下意识后退几步,敬畏地看着这支来自庞然巨舰的队伍。
那种无形的、源于绝对力量差异带来的威慑,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
很快,一个身着丝绸短褂、管家模样、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带着一队持刀矛的护卫匆匆赶来,脸上堆着警惕又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
“贵客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在下黎福禄,是土司大人座下管事。不知贵客从何而来?有何贵干?”
黎福禄的眼睛飞快地在梁撞撞一行人的穿着、武器以及远处那艘巨舰上扫过,心中暗暗咋舌。
这排场,这气势,绝非寻常商贾!
梁撞撞抬手制止了欲上前答话的康健。
自己上前半步,目光平静地迎上黎福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等乃苏禄国珍珠长公主殿下特使。”
她刻意顿了顿,让“珍珠长公主殿下”这个陌生的头衔在对方心中发酵:“奉殿下之命,携苏禄王室珍宝与南洋香料,寻访良港,开辟商路。
闻清化物阜民丰,黎土司坐镇一方,故特来拜会。”
康健简单翻译,能(不)省(会)的词全省掉。
“苏禄?珍珠长公主?”黎福禄显然对这个遥远岛国的王室一头雾水,但“王室特使”、“珍宝香料”、“开辟商路”这些词他听得懂。
尤其是对方身后那艘魔神般的巨舰、和眼前这肃杀精悍的护卫仪仗,无不在印证着对方身份地位的非同小可。
这绝非普通海商!
黎福禄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恭谨无比:
“原来是……长公主殿下特使!失敬失敬!
贵使光临海防里,真乃蓬荜生辉!
土司大人若知,必定欣喜万分!请!快请!到寨中一叙!”
黎福禄侧身弯腰,做了个恭敬的“请”的手势。
梁撞撞微微颔首,带着安舷、定澜和护卫,在黎福禄及其手下敬畏的目光簇拥下,如同真正的王室使者般,昂首阔步地向岸上那处依山而建、戒备森严的黎氏土寨走去。
公主进山寨,谱得摆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