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而知天命。
昭武帝深以为然。
他正是在五十岁生辰这日,真切触摸到了那由梦想化作现实的天命轨迹——四海宾服,万国来朝。
这才是帝王功业的至高巅峰。
尤其令他龙心大悦的是,他将一个承载着“承天”二字的无上尊号,赋予了一名女子。
这看似离经叛道,实则蕴含着他深沉的帝王心术——
若非此女无显赫母族根基羁绊,他又岂会如此恩宠?
而此女不但不拥有上述资源,而且还非常“识时务”——她懂得将自己的成就归为“天威感召所致”。
望着城外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昭武帝立于御辇之上,气度恢弘。
皇子亲王们簇拥左右,旌旗仪仗猎猎招展。
前方,是由康大运新建海军护卫的、装载着五国使团及被封禁看押的足利义满的庞大官船。
更远处,似乎还有一支挂着各式商旗、看似不起眼的船队若即若离——那正是梁撞撞的“云槎优选”舰队。
皇帝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赐予梁撞撞那等封号与权柄,是恩赏,更是一条无形的缰绳,将她与她所拥有的、深不可测的力量,牢牢系在了大昭的战车之上。
**********
海天一色,浪涛翻涌。
康大运率领的使团船队劈波斩浪,朝倭国方向坚定前行。
旗舰的舱室内,气氛异常诡异。
关押足利义满的舱室位于底舱相对僻静的区域。
虽非上等客舱,却也收拾得干净整洁,桌椅床榻俱全,甚至还有一扇能透进些许天光的圆形舷窗。
然而,室内的气氛却压抑得令人窒息。
曾经叱咤风云、野心勃勃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满,此刻瘫坐在一张宽大的圈椅中。
兵士与医官肃立四周,气氛凝重。
他身下垫着厚厚的软垫,身上盖着锦被,但这一切都无法掩盖他身体的颓败。
他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眼神如今浑浊不堪,时而呆滞无神,时而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充血凸起。
右半边身体基本失去了知觉,瘫软无力地垂着,左臂也仅能勉强抬起一点。
口角歪斜着,涎水不受控制地顺着灰白的胡须滴落在衣襟处精心放置的棉帕上。
他每一次试图说话,喉咙里却只能挤出“嗬……嗬……”的声音,跟破风箱似的。
两名大昭派来的、面无表情的精锐兵士如同雕塑般侍立门内两侧,目光锐利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另有两名倭国随行的医官则垂手侍立在角落,脸上写满了焦虑与无能为力。
舱门被轻轻叩响,随即推开,倪廷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袖口甚至有些磨破的青白色旧儒衫,保持着他“清流”人设。
倪廷槐手里小心翼翼捧着一个朴素的粗陶药钵,药汁的气味登时漫进室内,闻着都觉得喉咙一片苦涩。
“呜呼!天道不仁,竟令英雄折戟,蒙此大难!吾辈读书人,闻之断肠,念之泣血啊!”
一进门,倪廷槐先来了这么一句,瞬间就将“物伤其类”、“士林共悲”的崇高情怀给渲染出来。
然后他才转向角落的倭国医官,语气充满真诚与“自责”:“二位杏林国手,昼夜守护榻前,劳心劳力,克尽厥职,倪某感佩万分!
倪某不才,虽手无缚鸡之力,不通岐黄妙术,然读圣贤书,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现观将军阁下受此磋磨,令某五内俱焚,辗转反侧!
某特求此剂安神定志、疏导郁结之方,亲执柴薪,诚心熬煮……
惟愿此心此药,能稍解将军之苦厄于万一……”
倪廷槐好一顿恳切言辞,将一个忧国忧民、甘于奉献的清贫儒者形象塑造得无比高大。
倭国医官一句也没听懂。
但他们不是没有反应的,有!
他们面色涨红,呼吸越来越粗重,似乎在竭力隐忍。
他们太讨厌大昭人了!尤其讨厌面前这人!
讨厌大昭人,是因为大昭人正在押送他们回国;而讨厌倪廷槐,是因为就是他,把他们的将军给气中风啦!
但纵然心中再厌恶,两位医官也不敢表现出来。
因为他们是被押送的一方,不敢造次;还因为——他们不会医治中风,这病在他们倭国,是不治之症!
倪廷槐将目光投向圈椅中的足利义满。
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隔着几步远,便停下脚步,微微欠身:“将军阁下……”
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把谁吓着似的。
足利义满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八嘎!
又是他!
又是这个大昭的官,伪君子!
这个披着圣人皮的魔鬼又来了!
从上了船出了海开始,这老东西就一天来八遍!
用最温柔的语调,说最诛心的话,直到把我气得中风!
此时足利义满恨不得扑上去撕烂倪廷槐那张虚伪的面皮。
可他偏瘫的身体和含混的喉咙,只能让他发出更急促的“嗬嗬”声,涎水流得更凶。
倪廷槐仿佛没看到他的愤怒和抗拒,是仿佛,也就是说,他看到了,却单方面解读为“病痛难忍”。
他连忙放下药碗,掏出块洗得发白的粗布旧帕子(也不知是谁的,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作势就要上前替足利义满擦拭涎水。
那动作小心翼翼,极其“心疼”的样子:“将军莫急,莫急……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倪某深知您心怀高远,不甘困于病榻……
可越是如此,您越要平心静气、顺应天命呐!”
说话的功夫,倪廷槐已经将帕子按在足利义满的嘴上了,并且慢慢擦拭——将流下的涎水兜回去,然后在足利义满的嘴唇上一刮——又给刮回嘴里去了!
他一边“擦拭”,一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勉强听清的、如同母亲安抚幼儿般的温柔絮语,开始了他的精神凌迟:
“将军阁下……老夫深知,您胸中块垒难消,皆因前尘往事……尤其是那日在太和殿上……”
倪廷槐抖着声音,自责地说道:“都是老夫不好啊,老夫未能及时谏阻……谁能知道那位性情刚烈的靖海公主嘴就那么快呢?”
倪廷槐憋着细嗓,模仿梁撞撞的样子,慢慢说道:“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是卖被套的吗?”
然后换回自己的声音:“唉,你看,她说话是有多快,我学都学不上来……所以,我没能拦住……”
“嗬……嗬……”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每天都换着词来激他!
足利义满恨不得扑上去掐住倪廷槐的脖子,狠狠地掐,掐死他!
于是他就使上了劲,越使劲,唯一能动的左手就越勾勾,鸡爪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