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的日子交给康大运和老夫人去选,无论选哪一个,都是在春节后了,梁撞撞有足够的时间去小琉球看看。
那里,经过几个月消化那些抢来的佛郎机图纸、工匠,本土的巧思和西洋的技艺之间,该碰撞出怎样炽热的火花了?
船队再次犁开小琉球碧蓝的海湾,梁撞撞站在船头,贪婪地呼吸着岛上湿润温暖、带着林木清香和淡淡烟火气的空气。
近岸的景象,比上次运送五国使团到此匆匆一瞥时,更加令人振奋!
原本的木质码头已向外延伸出两条更宽阔坚固的、混合了贝壳灰、糯米浆和三合土的“混凝土栈桥”,足以停泊更大的船只。
一艘体型介于云槎与卡拉克帆船之间的新舰船骨架,正静静躺在干船坞内,龙骨粗壮,肋材密集,显然融合了东西方的设计理念。
旁边,两艘缴获的卡拉维尔快船已被修复一新,正在安装新打造的火炮。
码头出现了用巨型滑轮组组成的起重机,它们吱呀作响,吊装着沉重的补给箱。
海湾另一侧新开辟的区域,几座带有明显异域风格的馆舍已初具规模,那是为外国使团开辟的驻地。
要不说施峰这小子是个全才,他仅与五国使团的人相处几日,便就弄明白各自建筑的风格。
锡兰馆的尖顶、巴曼尼馆的圆拱窗、暹罗馆的金色飞檐在阳光下闪耀,工匠们还在进行最后的装饰。
真正让梁撞撞热血沸腾的,是深入岛内腹地的工坊区。
尚未靠近,那震耳欲聋、节奏鲜明的轰鸣声就已如战鼓般敲击在心头!
循声而去,河谷地带,巨大的立式水车正在湍急溪流的推动下,如同不知疲倦的泰坦巨人,发出低沉的咆哮。
澎湃的水力,通过粗大的木质连杆和精铁曲轴,传递到沿岸几座依山而建的巨大敞棚内。
这是力量的驯服与释放。
敞棚中央,是两座令人望而生畏的水力锻锤。
这是工匠们根据佛郎机图纸,结合本土巨型石锤和水碾经验,呕心沥血打造的重器!
可惜康大运没有来,若他在,必将其称为“国之重器”,因为整个大昭,还未出现过这般巨大而复杂的锻锤!
数千斤重的精钢锤头,在水力驱动的偏心轮带动下,被高高举起至极限高度,短暂而令人窒息的停顿后——“轰——!!!”
伴随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巨锤携着万钧之力,如同陨星坠落般狠狠砸在下方烧得白炽、半人高的巨型铁砧上。
大地剧颤。
刺眼的火花如同火山喷发,瞬间照亮整个敞棚,炽热的铁屑如同赤红的暴雨溅射开来,落在特制的湿沙冷却槽中,发出密集的“滋滋”声和滚滚白烟。
每一次锤击,都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威势,将烧红的巨型钢坯像揉捏面团般锻打延展、排出杂质、塑造成型。
这些钢坯将被用于制作龙骨关键部件、或是炮管粗胚。
赤膊的工匠们如同火神仆从,挥舞着长长的火钳,在锤击的间隙精准翻动铁坯。
他们汗水蒸腾,肌肉虬结,与这钢铁巨兽共舞,奏响一曲工业力量狂暴原始的序章!
旁边稍小的锻锤则用于锻造刀剑、工具零件、水力机械部件等,节奏更快,轰鸣声连绵不绝。
更有工匠利用水力驱动巨大的砂轮,正“嘶嘶”地打磨着新锻造出来的炮车构件,火星四射。
梁撞撞的心脏砰砰直跳——这就是工业的雏形!她亲眼见证了!
离开震耳欲聋的锻造区,来到了相对“安静”、但火药味十足的研发组装区。
这里更像是东西方智慧激烈交锋、寻求融合的熔炉。
几张巨大的木桌前,围满了人。
桌上铺满了摊开的图纸:有抢来的佛郎机卡拉克详细结构图、卡拉维尔快船剖面图、佛郎机炮分解图;
有天工门的师傅们绘制的云槎舰改进草图,看图纸似乎是为加强炮位承重和防火分隔而设计;
更有几张被反复涂抹修改、布满争论痕迹的新型混合动力战舰设计稿!
以冯叔和鲁振山为首的“本土派”正指着图纸下定论:“龙骨连接必须用‘鱼鳞嵌榫’加‘铁箍连环’!
你们佛郎机的螺栓连接,在巨浪下太容易松脱断裂了!”
以佛郎机俘虏炮匠亨利和船匠卡洛斯为首的“西洋派”,虽然不敢大着嗓门与人对吼,但在技术问题上却也不甘示弱:“螺栓!必须用精钢螺栓!”
卡洛斯操着生硬地汉语,模仿着鲁振山的气势,也下定论:“要配合‘法兰盘’,这样强度才足够,拆卸维护方也便!你们那榫卯,造起来太慢!”
鲁振山蒲扇般的大手在图纸一角上拍得啪啪作响,大嗓门喊得也声如洪钟、唾沫星子四溅:
“按你们那套螺栓法兰盘,看着是轻省好拆,可咱们跑的是啥海?跑的是南洋的飓风、东海的涌浪!
龙骨是船的脊梁骨,断脊之痛,是要整船兄弟喂鱼的!必须用咱们的‘鱼鳞嵌榫’,还得外加三道‘精钢连环箍’!
老祖宗传下的法子,几千斤的楼船都能挺住,这才是真本事!”
其余船匠们也纷纷应和:“鲁师傅说得对!”
负责几艘云槎号的船员们作为“实战派代表”也参与了对设计稿提供意见:
“船艏艉必须留桨位,要不然遇到无风带、夜袭接舷战、狭窄水道抢位等情况,没桨那就是死鱼啊!
他们佛郎机人那套纯靠帆的办法,在咱们这片海不好使!”
而佛郎机的俘虏船长卡洛斯刚刚没能吵赢鲁振山的大嗓门,这次绝不能再落了下风,马上又作为“理论派”发表反对意见:
“荒谬!落后!帆,风帆才是海洋的王者!要优化帆装,提升操帆效率!
三角帆配合横帆,可以利用所有方向的风!桨,是奴隶和苦役的代名词!是效率低下的象征!
你们看看我们的卡拉克,可以横跨大洋,靠的就是帆!”
他激动地挥舞着双臂,试图描绘风帆的优越性。
俘虏炮匠亨利也指着图纸上的炮甲板补充发言:“桨舱占用了宝贵的空间,应该压缩甚至取消!
你们看这里,炮位,你们的设计太分散!火力无法集中!我们的多层炮甲板,侧舷齐射,火力覆盖才是王道!”
一个脾气火爆的云槎号船员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图纸差点飘到地上去:“嘿呀!说谁落后呢?
你们不落后,能被我们主子抓到这里来?你们连船带炮都成了咱们‘云槎优选’的战利品!”
唉,“实战派”不干了——都说到奴隶和苦役、效率低下、落后这些词儿了,这已经不是技术的问题,而是“国格”、哦不,是“岛格”的问题!
“就是!俘虏就该有俘虏的觉悟!教你们技术是看得起你们!”另一个云槎船员帮腔。
这话可捅了马蜂窝。
“俘虏?技术?”卡洛斯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我们是被俘,但我们的技术是先进的!是你们需要学习!
没有我们的水力锻锤图纸,你们能造出那么大的锤子?!没有我们的炮管铸造法,你们能搞膛线?!
就是你们落后,是我们在帮助你们进步!
不然你们为什么把我们佛郎机的水力锻锤给搬到这里?”
“西洋派”也坚决扞卫自己的“国格”。
“放屁!没有我们的船,你们能漂洋过海过来挨揍?!”
实战派毫不示弱:“还帮助我们?你们那点东西,都是我们祖宗玩剩下的!在我们面前都是孙子辈的!”
“你们才放屁!狂妄!无知!”亨利也加入了骂战,脸红脖子粗。
“说谁无知?!有种再说一遍!”天工门的汉子们和船员们开始撸胳膊挽袖子。
“就说你们!落后的野蛮人!”卡洛斯梗着脖子,毫不退缩。
争吵瞬间从技术路线之争,升级为赤裸裸的“国格”与“岛格”的尊严对抗,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比隔壁锻锤区的温度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