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层无形的薄膜,裹着月岛柚混沌的意识漂浮了很久。
他好像听见水流声,断断续续的,有什么东西在眼皮上黏着,像糊了胶水,他费了全身的力气往上掀,睫毛颤了颤,终于在眼缝里挤进来一丝光。
太亮了,刺得他下意识想闭眼,却在那瞬间瞥见一个人影。
护士原本在记录数据的笔“啪嗒”掉在托盘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惊喜地喊着:
“醒了!他醒了!”
月岛柚的瞳孔还没来得及聚焦,那点好不容易撑开的光又被黑暗吞没,意识像被潮水卷着退回去,彻底沉进了更深的昏睡里。
病房里瞬间乱了起来。
护士的呼喊引来了值班医生,脚步声、器械碰撞声、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骤然密集。
“生命体征还算稳定,血压有点波动……”医生的声音沉稳,却带着难掩的急促,“联系家属,立刻。”
博物馆的上午总是很安静,阳光透过穹顶的玻璃斜斜地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月岛萤戴着白手套,指尖捏着小巧的螺丝刀,动作很轻。
手机放在工作台上,屏幕亮起来时,他瞥了眼来电显示,看到“中央医院”四个字,心脏猛地一缩。
七年里,这个号码打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让他觉得血液往头顶冲。他按下接听键,听见护士带着颤音的话,手里的螺丝刀“当啷”掉在地上。
“……醒了?”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确定吗?我马上过来。”
电话那头的忙音传来时,月岛萤还维持着握着手机的姿势,他却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晃。
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他每周雷打不动地去往医院,给那个躺在床上毫无反应的少年擦身、按摩、读新闻,甚至会对着他讲博物馆里新收的藏品。
他总觉得自己在跟永远一个不会回应的影子对话,直到今天,这影子突然掀了掀眼皮,说自己听见了。
“佐藤前辈,”他猛地转身,朝着办公室的方向喊,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抖,“我弟弟那边出了点急事,我得请个假。”
老同事从文件堆里探出头:“怎么了?严重吗?”
“他醒了。”月岛萤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手指在扣纽扣时好几次都对不准扣眼。
佐藤前辈愣住了,看着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展厅的背影,手里的钢笔停在登记本上,墨渍晕开了小小的一团。
“那……可太好了。”
月岛萤匆忙赶到医院,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回响。路过导诊台时,护士认出了他,指了指楼上的方向:“医生刚做完初步检查。”
电梯太慢了,月岛萤实在等不了了,他两步并作一步地爬楼梯,七年里无数次走过这段路,每一级台阶的高度都熟悉得像刻在骨头里。
以前每次来,他都得先在楼梯间站一会儿,深吸几口气,把工作上的疲惫和烦躁都压下去,再换上温和的表情走进病房。可今天,他胸腔里的心跳得像要炸开,根本没时间调整呼吸。
监护室的门是开着的,里面亮着柔和的灯。
月岛柚躺在床上,身上插着输液管,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起皮。几个医生围着病床低声交谈,护士在记录着什么,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比平时听起来更清晰。
月岛萤放轻脚步走过去,目光落在少年脸上。
七年了,月岛柚的五官没怎么变,还是十几岁的样子,只是太瘦了,颧骨微微凸起,下颌线清晰得让人心疼,巴掌大一张小脸。睫毛很长,呼吸很轻,胸口的起伏几乎看不出来。
“他怎么样?”月岛萤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主治医生转过身,摘下口罩露出欣慰的笑容:“很神奇,刚才确实有意识睁眼的动作,瞳孔对光反射也正常。”
月岛萤点点头,视线又落回床上的人身上。他伸手想去碰弟弟的头发,指尖在半空中停住,又收了回来。
他给这具身体擦过无数次澡,做过无数次按摩。
最初他笨手笨脚的,给关节做屈伸时总控制不好力道,护士看着都着急,手把手教他怎么活动脚踝,怎么揉捏萎缩的小腿肌肉。
后来他练得熟练了,能一边按摩一边给弟弟讲今天遇到的事,说博物馆里经验丰富的前辈,说楼下便利店的饭团换了新口味,说隔壁病床的老太太又在跟护工吵架。
他总觉得,多说点话,总有一句能钻进那片黑暗里。
“肌肉萎缩控制得不错,”护士在旁边整理记录,笑着说,“比我们预想的好太多了,您这几年真是没白照顾。”
月岛萤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弟弟的手腕上。那里的皮肤薄得能看见青色的血管,手腕细得他一只手就能握住。
“他什么时候能再醒?”
“不好说,可能几小时,也可能一天。”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您别急,先坐着等吧,有情况我们会随时通知您。”
监护室里又恢复了安静。月岛萤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把外套搭在椅背上。
他又想起七年前出事的那天。
“你终于舍得醒了。”月岛萤低声说,声音有点哑。
床上的人没动静,呼吸依旧均匀。
他就这样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脸。监护仪的滴答声成了背景音,窗外的车流声渐渐清晰起来,阳光慢慢爬到月岛柚的脸颊上,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他不敢走开,怕自己一转身,这来之不易的苏醒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
他得等着,等那双眼睛再次睁开,等那个沉睡了七年的少年,真正地回到这个世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输液管里的液体缓缓滴落, 阳光慢慢移到了床脚,月岛柚的睫毛忽然轻轻颤了一下。
月岛萤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往前倾了倾身,屏住呼吸,看着那眼睑一点点往上抬,露出底下蒙着水雾的黑色瞳孔。
这一次,月岛柚没有立刻闭上眼。
他的视线扫过白色的天花板,扫过悬挂的输液袋,最后落在床边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身上。眼神很空,像迷路的孩子,带着茫然和困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微弱的气音。
月岛萤猛地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冰凉、纤细,却在被触碰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
“柚,”月岛萤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笑得停不下来,“我是哥哥。”
少年还发不出声音,嘴唇艰难地动了几下,月岛萤看出了他的口型,他说的是:哥……哥哥……
窗外的风卷着几片落叶飘过,监护室里的阳光正好,七年的漫长等待,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