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宸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非常轻微。
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指尖似乎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白大褂左侧的胸口位置。
那里平整光滑，没有任何异样。
这个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然后他放下手，拿起桌上的钢笔，继续记录，语气恢复了之前的专业平稳：“创伤性梦境中，身体受伤的体验往往象征着……”
“医生。”
沈烨再次打断他，这次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疲惫和某种不容错辨的审视的语调，“您看起来气色很好。
昨晚……休息得不错？”
这是一个完全超出医患对话界限的、近乎冒犯的问题。
顾宸终于露出了明显的错愕。
他停下笔，看向沈烨，眉头微蹙，似乎一时无法理解这个突兀的问题背后的含义。
他的惊讶和困惑看起来无比真实。
“沈先生，”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冒犯后的疏离，但依旧保持着职业素养，
“我的休息情况与您的诊疗无关。我们现在需要关注的是您的……”
“我昨晚几乎没睡，”沈烨靠回椅背，打断了他，眼神像鹰隼一样钉着顾宸，“追查一个案子，忙了一整夜。
就在城西那边的一个旧仓库区。”
他顿了顿，观察着顾宸。
顾宸的脸上只有耐心等待他说下去的表情，以及一丝对刑警辛苦工作的理解性同情。
没有任何异常。
“那边晚上很乱，”沈烨继续说，像是闲聊，又像是试探，“治安不太好。
顾医生您这样的……晚上应该不会去那种地方吧？”
顾宸微微摇头，唇角牵起一个礼貌而略带无奈的微笑：“当然不会。
我的生活很简单，医院和家，两点一线。
那种地方……听起来就让人没有安全感。”
他的回答天衣无缝，符合一个温和文雅医生的所有设定。
沈烨沉默了。
他盯着顾宸，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剖开那层温和的表象，直抵内核。
但顾宸坦然回望，眼神清澈见底，只有对病人古怪问题的不解和依旧存在的专业耐心。
几秒钟后，沈烨眼底深处的某种极度紧绷的东西，似乎稍微松动了一些。
也许……只是巧合？
那个杀手受伤的位置？
那个诡异的笑容和“医生”的自称？
还有那模糊侧影的一点点似是而非？
他不能确定。
没有任何证据。
那只是一种直觉，一种在血腥现场淬炼出的、对违和感的野兽般的直觉。
但他面对的这个男人，太干净了。
从眼神到气质，从谈吐到反应，毫无破绽。
阳光落在他身上，他简直像会自行发光。
“抱歉，”沈烨忽然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浓重的疲惫，语气也松懈下来，变得更像一个被失眠折磨的病人，“可能最近太累，有点胡言乱语了。
压力太大。”
顾宸理解地点点头，眼神重新变得柔软：“没关系，我理解您的工作性质特殊，压力远超常人。
您能来寻求帮助，已经是很好的第一步。”
他语气真诚，“持续的失眠和噩梦需要重视，我建议我们先做一些基础的生理指标检查，排除器质性问题，然后可以考虑进行多导睡眠监测，同时配合一些心理疏导和认知行为治疗……”
他流畅地说着治疗方案，专业，可靠，令人安心。
沈烨听着，偶尔点头，不再提出任何突兀的问题。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终于肯配合治疗的顽固病人。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睑下，目光却一次次扫过顾宸的左手——那只写字、拿杯子、无意识拂过胸口的的手。
修长，干净，指节分明，是一双适合拿手术刀的手。
也适合拿枪吗？
他不知道。
刚才那个拂过胸口的无意识动作，是巧合，还是……某种深层次记忆的瞬间泄漏？
“那就先按您说的做吧，顾医生。”沈烨最终说道，语气恢复了平静，“我需要做什么检查，您开单子就好。”
“好的。”顾宸微笑，开始在电脑上操作，“我先给您开一些常规检查项目，您可以去一楼缴费然后依次进行。
结果出来后，我们再约时间详细聊。”
打印检查单的轻微嗡鸣声响起。
沈烨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站起身。
“谢谢您，顾医生。”
“不客气，放轻松，沈先生。会好起来的。”顾宸送给他一个鼓励的笑容。
沈烨点头，转身走向门口。
在他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状似随意地回头。
“对了，顾医生，”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您平时……有穿衬衫的习惯吗？”
顾宸正准备坐下，闻言有些莫名地抬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大褂，失笑：“工作时外面都是这件白大褂。里面嘛……有时候会是衬衫，比较方便。怎么了？”
“没什么，”沈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僵硬的微笑，“只是觉得，您穿白色，很合适。”
干净，纯洁，无可指摘。
像一层完美无瑕的雪。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诊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嘈杂，也隔绝了那道如有实质的审视目光。
诊室里恢复了宁静，只有阳光移动的细微声响。
顾宸站在原地，脸上的温和笑容一点点淡去，最终消失不见。
他慢慢地坐回椅子里，目光落在刚才写下“左胸”两个字的地方，指尖无意识地在那两个墨字上轻轻敲击着。
一下，又一下。
眼神里空茫一片，没有任何情绪，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坐了足足有一分钟。
然后，他像是忽然从某种失神状态中惊醒，猛地摇了摇头，抬手用力按压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脸上浮现出真实的、轻微的困惑和疲惫。
他深吸一口气，甩开那些莫名的情绪，将沈烨的病历本合上，放在一旁，拿起下一个病人的档案。
他的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表情已经恢复了绝对的专业和平静。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