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温情与酒意,如同一个短暂而珍贵的休止符,缓和了紧绷的旋律,却无法改变整首乐曲既定的、充满杀伐的基调。当翌日的晨光再次洒满帝都,一切似乎又回归了某种表面的秩序与平静。
军粮案以李侍郎下狱、数名兵部官员落马、秦灼自罚俸禄并“大义灭亲”处决几名麾下军官而暂告段落。朝堂之上,针对此事的喧嚣议论渐渐平息,至少在明面上,无人再敢轻易提起。获胜方的萧绝与沈清言并未乘胜追击,因为他们深知,缺乏直接证据的情况下,继续强攻秦灼本人,只会适得其反。而受损的秦灼一系,则表现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默与低调。
秦灼本人,称病告假,一连数日未曾上朝,也谢绝了大部分访客,仿佛真的因“御下不严”而深感愧疚,闭门思过。他麾下的将领和在朝中的代言人们,行事也变得谨慎了许多,在朝议时很少再主动挑起争端,对于兵部后续的人员调整和制度完善,也大多采取了配合或至少是不反对的态度。
这种风平浪静,却让深知秦灼为人的萧绝和沈清言,心中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警惕。
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为压抑。蛰伏的毒蛇,比张扬的猛兽更为致命。
果然,这种平静并未持续太久。沈清言那无孔不入、来源诡异的“吃瓜”信息流,再次捕捉到了水面之下涌动的暗流。
官复原职后,沈清言并未急于高调行事,他更多的时间仍是待在萧绝的王府或是自己的书房,看似在整理旧籍,研读典章,实则在浩瀚纷杂的信息海洋中,敏锐地打捞着那些可能与秦灼相关的碎片。
几日下来,几条看似零散、却隐隐透着不祥气息的信息,被他逐一筛选出来:
【秦灼于三日前深夜,在城外别院秘密会见一队西域商人,交易内容不明,但护卫森严,避人耳目。商队持有大月氏官引,然其首领眸色深邃,似有罗刹血统……】
【兵部武备司、仓部清吏司等处于清洗后空缺出的几个主事、员外郎职位,近日已由吏部按常规铨选补缺。新任者皆出身寒微或地方州郡,背景看似干净,然其中三人,其籍贯或早年经历,与北境军镇有千丝万缕之隐秘关联……】
【禁军副统领谢珩,三日前于城南“揽月楼”私宴友人,席间,秦灼麾下首席幕僚公孙先生“偶遇”入内更衣,二人于廊下单独交谈约一炷香时间,内容不详。谢珩归府后,当夜辗转反侧,书房灯亮至天明……】
看着自己随手记录在便笺上的这几行字,沈清言的眉头渐渐蹙紧,指尖无意识地在书案上轻轻敲击。尤其是最后一条关于谢珩的信息,让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谢珩!禁军副统领,掌管帝都皇城部分防务,位高权重,更是皇帝颇为信任的年轻将领之一。他为人向来以刚正不阿、不涉党争着称,是朝中少数几位能被各方势力都勉强认可的中立人物。秦灼的幕僚,为何会私下接触他?
这绝不是什么“偶遇”!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秦灼想干什么?拉拢谢珩?试探禁军的态度?还是有着更为骇人的图谋?
联系前两条信息——秘密接触来历不明的西域商人,以及不声不响地将有北境背景的人安插进兵部那些看似不起眼、实则关乎具体运作的职位——秦灼这哪里是蛰伏,分明是在遭受打击后,更加隐蔽、也更加急切地编织着新的罗网!
西域商人,可能带来的是意想不到的资源、情报,甚至是……某些禁忌的力量。渗透兵部,是为了重新掌控或至少是影响帝国的后勤命脉。而接触谢珩,其目标直指帝都和皇城的安危!
这条老狐狸,断尾之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因痛楚而变得更加疯狂和危险!
沈清言没有丝毫耽搁,立刻拿起那张写着关键信息的便笺,起身便向萧绝的书房走去。他甚至没有经过通传,直接推门而入——经历了生死与共,他们之间早已无需这些虚礼。
萧绝正在批阅来自北境军前线的常规文书,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是沈清言,以及他脸上那罕见的凝重神色,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笔。
“出了何事?”萧绝沉声问道,他能感觉到沈清言带来的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沈清言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便笺递了过去。
萧绝接过,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几行字。当看到第一条关于西域商人的信息时,他眼神微凝;看到第二条关于兵部人事安插时,他嘴角绷紧;而当他的视线落在最后那条关于谢珩与公孙先生“偶遇”的记录上时,他冰蓝色的眼眸中,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谢珩?!”萧绝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冰冷,“他竟敢接触谢珩!”
谢珩的身份太敏感了!禁军关系到皇帝和整个帝都的安危,一旦这个环节出现问题,后果不堪设想。秦灼此举,已经触碰到了最不能触碰的底线!
“消息可靠吗?”萧绝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看向沈清言。他虽然从未追问过沈清言这些精准情报的来源,但对其真实性却有着绝对的信任,此刻询问,更多是出于事态严重性的确认。
“千真万确。”沈清言肯定地点头,语气沉重,“谢珩归府后的异常,也佐证了此次接触绝非寻常寒暄。秦灼……所图甚大。”
萧绝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依旧祥和宁静的景致,背影却散发出凛冽的寒气。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惊人的信息,以及评估其背后可能隐藏的巨大风险。
“西域商人,兵部渗透,现在又是禁军……”萧绝的声音低沉而冷硬,“他这是在为更大的风暴做准备。断尾之痛,让他失去了在后勤系统的优势,他现在急于开辟新的路径,甚至……可能狗急跳墙。”
“我们必须有所应对。”沈清言走到他身侧,目光同样投向窗外,眼神锐利,“西域商人的底细要查,兵部那几个新上来的人要重点监控。至于谢珩……”
他顿了顿,继续道:“谢珩此人,性情刚直,未必会被轻易拉拢。但秦灼手段诡谲,难保不会抓住他什么把柄或以利相诱。我们需要设法提醒谢珩,或者……至少要知道,他与秦灼的幕僚,到底谈了些什么。”
萧绝转过身,眼中已是一片决然:“谢珩那边,我来处理。我会找个机会,亲自探一探他的口风。至于西域商人和兵部的人,暗卫会接手,你这边……继续留意,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告知我。”
“明白。”沈清言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决绝。庆功宴的温情尚未完全散去,冰冷的现实便已再次将他们推到了风口浪尖。
秦灼的蛰伏,不过是更具欺骗性的伪装。平静的水面之下,巨大的暗礁已然潜藏,等待着将任何敢于靠近的船只,撞得粉身碎骨。
他们的博弈,进入了更凶险、更莫测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