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他回来得比平时早一些。
我正坐在客厅那个固定的位置,那张课程表还捏在手里,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
他脱下大衣,目光扫过我手里的纸张,又落在我脸上,像是随意地问:“看到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试图从他平静无波的眼神里分辨出真正的意图。
“……为什么?”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他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很自然地将我揽过去,手指习惯性地绕着我的一缕头发。动作亲昵,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
“你不是想学?”
他反问,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他瞥了一眼书房的方向,“那些书,你看得进去?”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这些老师,”他继续道,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我的发梢,“比书有用。”
他说的很实在。确实有用。有用到不可思议。
可是……
“我……”我攥紧了手里的课程表,纸张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需要做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他的。
这昂贵的课程背后,必然标好了我需要付出的价码。
他似乎对我的问题感到有些意外,挑眉看了我一眼,随即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里带着一丝惯有的、居高临下的了然。
“学好它。”他言简意赅,手指松开我的头发,转而捏了捏我的耳垂,“这就是你需要做的。”
只是……学好它?没有附加条件?
不需要我承诺以后只演“干净”的角色?不需要我保证永远做他的“瓷娃娃”?
巨大的不确定感让我更加不安。
他似乎失去了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的耐心,站起身:“明天开始,别迟到。”
第二天,老陈准时将车停在了别墅门口。
我坐进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湖景和森林,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期待,恐惧,困惑,还有一丝微弱的、不敢燃起的希望,交织在一起。
课程地点不在市区,而是在离湖区不远的一处幽静艺术园区里。
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设施专业而私密。
郑秋明老师比想象中更严肃,眼神锐利,要求极高。
第一节课,他甚至没让我做任何表演,只是让我坐在那里,讲述我记忆中最早、最深刻的一种“感觉”。
我磕磕绊绊地描述小时候走丢在集市上的恐慌,他沉默地听着,然后一针见血地指出我叙述里的回避和美化。
“表演不是撒谎,”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如炬,“是剥开自己,把最真实、最血淋淋的东西掏出来给人看。你连对自己都不诚实,怎么让观众相信?”
一句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长久以来的伪装和恐惧。
接下来的课程,强度极大,也极其痛苦。
方薇老师对镜头感的严苛到了变态的地步,一个眼神的角度,一句台词语气的微妙变化,都可能重复几十遍。
陈墨老师的拉片课则更像一场头脑风暴,逼着我们去思考镜头背后的权力关系和情感隐喻。
我像一块被扔进海里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同时也被巨大的压力和不断被否定的痛苦反复碾压。
每天下课,都像打了一场硬仗,精疲力尽,脑子里却嗡嗡作响,塞满了新的知识和亟待消化的情绪。
陆渊从不问我课上得怎么样。
他只是每天检查老陈的接送记录,偶尔在我对着空气练习眼神或者喃喃自语念台词时,投来一瞥深沉难辨的目光。
有时下课早,老陈会直接送我回湖边别墅。
有时下课晚,他会直接送我到陆渊所在的餐厅或者私人会所。
就像今天。
一个商务宴请的包间外,老陈低声对我说:“陆先生在里面,让您下课直接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演技课折磨得有些皱巴巴的衣服和头发,推门进去。
包间里烟雾缭绕,酒气混合着菜肴的香气。
桌上坐了几个看起来颇有派头的中年男人,正高声谈笑着什么项目。
陆渊坐在主位,手里端着酒杯,脸上是那种惯有的、疏离却得体的商业微笑。
我的出现让谈笑声略微停顿了一下。
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陆渊所有物的暧昧打量。
陆渊抬眼看过来,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秒,极淡地颔首,示意我过去。
我低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走到他身边空着的座位坐下。
“哟,陆总,这位是?”一个胖胖的男人笑着问,眼神在我身上扫了一圈。
陆渊放下酒杯,手臂极其自然地搭在我身后的椅背上,一个充满占有欲的姿态。
语气平淡地介绍:“林柠。”
没有多余的头衔,没有解释。就只是一个名字。
但那几个男人立刻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纷纷举杯:“林小姐,久仰久仰。”
“陆总好眼光。”
我僵硬地坐着,脸颊发烫,胃里一阵不适。
这种场合,这种目光,让我感觉自己像一道被端上桌的、用来助兴的精致甜品。
席间,他们继续谈论着那些我听不懂的数字、项目和资源置换。
陆渊偶尔应几句,言简意赅,却总能轻易引导话题的方向。
我埋头小口吃着面前碟子里他夹过来的菜,味同嚼蜡,只盼着这场饭局快点结束。
忽然,那个胖胖的男人像是喝高了,又把话题引到了我身上,语气带着油腻的调侃:“林小姐看起来年纪很小啊,还在上学吧?跟着陆总,可比上学有前途多了,哈哈……”
桌上一阵暧昧的附和笑声。
我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筷子,指甲掐进掌心。
就在这时,陆渊忽然轻笑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瞬间让桌上的笑声低了下去。
他侧过头,看向那个胖男人,眼神依旧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李总。”
被称作李总的胖男人笑容僵了一下:“陆总?”
“我的人,”陆渊慢条斯理地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扫过桌上其他人,最后落回李总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轮得到你来指点前途?”
包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总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慌忙摆手:“陆总您误会了!我哪敢哪敢!我就是嘴贱,喝多了胡咧咧!我自罚三杯!自罚三杯!”说着忙不迭地倒酒。
其他人也纷纷噤声,眼神躲闪,不敢再看我。
陆渊却没再看李总,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掉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他转过头,夹了一筷子清蒸鱼放在我碗里,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这里的鱼不错,尝尝。”
仿佛刚才那句冰冷慑人的警告,只是我的幻觉。
我低着头,看着碗里那块雪白的鱼肉,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肋骨生疼。
一顿饭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