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回到招待所,面对四面斑驳的墙壁,那种空洞感愈发清晰。
我会反复看着手机里那条「对了」的短信,像是在确认自己存在的唯一价值。
他偶尔还是会发来短信。依旧是简短的查岗。
「状态。」「进度。」
我学会了用更精炼、更“正确”的方式回复。
不再抱怨风沙,不再提及疲惫,只汇报成果,像一份冷酷的工作日志。
他不再回复「对了」,仿佛那一次的认可是某种限量版的施舍。
直到一场夜戏,那是一场雨戏。
人工降雨车喷出冰冷的水柱,西北夜间的气温骤降到接近零度。
我穿着单薄的戏服,在泥泞里反复翻滚、挣扎,拍摄一条需要表现极致绝望和濒死感的镜头。
ng了无数次。
身体冻得麻木,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意识都开始模糊。
每一次导演喊“卡”,工作人员冲上来用厚厚的军大衣裹住我时,那短暂的温暖都像是一种更残忍的酷刑。
最后一条终于通过时,我几乎是被小林和另一个场务半拖半抱回保姆车的。
嘴唇冻得发紫,浑身抖得像筛糠,连热水杯都端不稳。
赵明递过来一个保温杯,里面是滚烫的姜茶。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烫意划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活气。
车窗外的拍摄现场依旧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却仿佛离我很远。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我几乎是麻木地拿出来看,还是他。
「疼么。」两个字。
不再是冷冰冰的「状态」或「进度」。
我的手指僵在冰冷的屏幕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的情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上,冲垮了所有伪装的坚强。
疼吗?怎么会不疼。
身体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遍,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冷意钻进骨髓,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钝痛。
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滴落在屏幕上,模糊了那两个字。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手指颤抖着,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承认疼?会不会显得太娇气?会不会又被他认为是在抱怨?
否认?可那又有什么意义?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一条新的短信,紧随其后。
「忍着。」和上次一样的命令。
仿佛刚才那句「疼么」只是例行公事般的确认,而「忍着」才是唯一正确的答案。
刚刚涌起的那点微弱的酸涩和委屈,瞬间被这盆冷水浇得透心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冰冷。
我缓缓地擦掉屏幕上的眼泪,深吸一口气,冰冷干燥的空气刺得肺管生疼。
手指在键盘上移动,最终只回了两个字:
「收到。」
没有情绪,没有波澜,像最听话的士兵,那头再也没有回复。
我将手机扔到一边,将脸埋进还带着湿气的军大衣里,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我发起了高烧。
嗓子肿得说不出话,头疼欲裂,浑身肌肉酸痛无力。显然是昨天那场雨戏的后遗症。
小林急了,去找赵明。
赵明皱着眉过来看了一眼,打了几个电话。
最终,导演那边协调了一下,把我今天的戏份全部推迟。
但明天有一场重要的群戏,我必须到场。
赵明看着我烧得通红的脸,语气没有任何起伏:“能坚持吗?不行的话,我通知陆先生……”
“不用!”我几乎是立刻打断他,声音嘶哑得可怕,“我能行。”
我不能让他知道。
不能让他觉得我这么没用,一点风雨都经不起。
赵明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让小林去买了退烧药和消炎药。
我吞下大把的药片,裹着厚厚的被子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
梦里一会儿是冰冷刺骨的雨水泥泞,一会儿是他那双深不见底、带着审视的眼睛。
傍晚时分,烧退了一些,但人还是虚软得厉害,嗓子依旧疼得冒烟。
小林熬了稀薄的米粥给我。
我勉强喝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第二天,我强撑着去了片场。
化妆师用厚厚的粉底也盖不住我病态的苍白和眼底的青黑。
导演看到我的样子,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只是示意各部门准备。
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群戏。
我的角色需要站在高处,声嘶力竭地喊出一段鼓舞人心的宣言。
我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冷风吹过,浑身一阵阵发冷打颤。
喉咙像被刀片割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镜头对准了我,导演喊了开始。
我张开嘴,试图发出声音,却只有嘶哑破碎的气音。根本喊不出台词。
“停!”导演不耐烦地挥手,“声音!林柠!我要的是力量!不是蚊子叫!”
我窘迫地站在原地,脸颊烧得滚烫,一半是病态,一半是羞耻。
又试了几次,结果一次比一次差,嗓子彻底哑火了。
现场的工作人员开始窃窃私语,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和抱怨。耽误进度是大忌。
导演的脸色越来越黑,几乎要发作。
赵明站在场下,脸色也沉了下去,手已经摸向了手机。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瞬间攫住了我。
完了……还是要让他知道了……我果然还是……
就在导演即将爆发、赵明即将拨号的那一刻,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卷着漫天黄尘,以一种极其嚣张霸道的气势,猛地冲进了片场外围,一个急刹停在了人群之后!
刺耳的刹车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车门被猛地推开。
陆渊穿着一身与这片粗粝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大衣,身姿挺拔,脸上戴着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大步流星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无视了所有惊愕、探究的目光,径直走到了监视器旁边。
导演显然认得他,愣了一下,连忙站起身:“陆总?您怎么……”
陆渊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墨镜后的目光,精准地扫过高台上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我。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从旁边助理手中接过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直接朝我递了过来。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他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给我送一杯水,整个片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看着这突如其来、匪夷所思的一幕。
我僵在高台上,看着他,看着他递过来的那个保温杯,大脑一片空白。
风卷起他大衣的衣角,带来一丝熟悉的、冷冽的雪松调香气,混合着西北粗粛的风沙味,形成一种极其诡异的冲突感。
他……怎么会来这里?!
“喝了。”他开口,声音透过墨镜传来,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润润嗓子。”
我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动弹不得。